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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陽花
最浪漫的法國電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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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前報紙日期:
2024 12月27日 星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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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陽花

司徒子榆


    太陽花

    “你是最美麗的小寶貝、小可愛、小甜心……親吻你一萬遍!”或許是法國男人都很會說話,雖然是異地戀,但之莉每回都能透過眼前這個小小的顯示屏,精準地、不留一絲錯漏地收到男友西蒙的情話。

    西蒙,這名字在法蘭西共和國太普遍了。無論在巴黎、波爾多還是南部法國的小鎮裏都能隨便抓出一堆叫“西蒙”的男人——普通得就像,如果你要寫一個有關於中國男人的故事,你不用理會他會長着什麼樣的面孔,高矮胖瘦,喜歡足球還是籃球,你都將給他取名為小明。

    去年西蒙來中國短途旅居,說是要為自己的電影創作找靈感。初次見面的時候,之莉約他在鼓樓邊上的胡同喝酒。西蒙穿了一件黑色打底和皮夾克,還斜跨了一台相機。你的眼睛真美,這是他開口對之莉說的第一句話。我在巴黎從來沒有見過你這麼好看的女生,我真幸運。他又說。

    喝完酒後,他們到大街上散步,那個時候西蒙就真的像個導演了。他一邊擺弄相機,一邊調動她的表情,甚至指着路邊的昏黃路燈說:“拍下來,留作我們以後在巴黎見面的定情相片。”Tinder上的洋人千千萬萬個,她時常覺得,自己開始和西蒙穩定交往,大概是因為他很懂得如何討人歡欣。當然,也可能是法國導演這一身份給了她無限的暢想。

    父母破產後,她一直懊悔自己失去了到國外生活的機會,或許和西蒙交往,甚至結婚,可以讓她輕而易舉地拿到法國綠卡,出國,移民。畢竟這些年,她在東二環堵車堵得昏天黑地,扛着倦意踏上紅眼航班的時候,她都想回到奧運後的那幾年,那時房地產經濟依舊扶搖直上。她就算不當空姐,也可以在天空飛來飛去。

    之莉入行也已經有七八年。剛結束培訓的時候,她連航班縮寫都記不清,被師姐罵得狗血淋頭,現在卻也有了熟悉的頭等艙客人。但隨着每次熬夜過後的肉體更疲憊,“爹地”早就和她斷了聯絡,她就不免為自己的未來焦慮了起來。

    私底下,她和姐妹們經常三番五次自嘲——好想被人包養呀!想當年我還可以每月拿些小錢,現在我什麼都沒有,都快要入土為安嘍。

    有回她從北京飛往上海,那趟航班坐了好多參加夏令營的學生,嘰嘰喳喳的說着一些距離她很遙遠的話,譬如什麼期末考,學校附近哪裏的燒烤最好吃之類的。之莉有股說不出的羨慕,推着餐車匆匆回到狹小的工作間,拉上幕簾的一瞬間,她才發現自己掌心早就汗淋淋了。之莉扶着餐車的把手靠了好一會兒,低頭整理胸前的領巾。

    小學時,父母長年不在家,她最親近的人只有保母阿姨。“姨姨、姨姨”這兩個字,她每天都要喊個成百上千遍,吵着要吃冰淇淋,吵着要看電視,吵着要到她的睡房裏玩過家家的遊戲。她記得那間睡房的天花板高高的,地面是潔淨光滑的,衣櫥還裏面掛滿了好看的衣服:碎花裙,漆皮外套還有各種顏色的高領搖粒絨衫。

    之莉曾經想,若是回到那個熠熠生輝,樓市還未疲軟的年代,她就會如期到國外讀服裝設計。她喜歡到布料市場購買不同顏色的針線,喜歡待在原來家裏的陽台縫縫補補,再把一件材質各異的漂亮外衫套在人偶上,修改腰圍和肩寬。這些年,航班一次次起降,她的生命亦被鎖進機艙的行李架裏了。

    飛機經過氣流區時晃動了一下,餐車輪子發出輕微的響聲,之莉推車的手微微一抖,她才捨得回到現實。父母破產以後,阿姨也回到了老家,剩下來的記憶只有相冊裏的舊照片了。不過,之莉還是會在舷艙的工作間想起她,尤其是陽光打在玻璃窗上,亮晶晶,變得像一朵七彩向日葵的時候。

    二○一六年七月,她去了家附近的一家夜總會。夜總會的一層大堂是迪廳,舞池燈紅酒綠,音樂似乎有迷幻人心的作用。

    只要走進那扇鈦合金大門的人,永遠無法分清眼前的是乾冰還是香菸,這裏的每位男女都有自己的味道——也就是像動物園裏,右邊鐵籠裏養的注定和左邊的鐵籠不同。而且如果把酒比喻成香蕉,那麼迪廳裏面的男人,就是形色各異的大猩猩、長臂猿和金絲猴,一群體味不同但分享着同一份喜愛的哺乳動物。

    爹地長得不像猴子。他的臉龐有些瘦削,笑起來時,有一種疲憊但渴望着什麼的眼神。那晚,她在包間見到他的時候,就萌生出“這就對了”的感覺。

    ——單眼皮,五十歲上下,西裝革履,打着淺灰色的領帶,臉頰沒有一點鬍渣。爹地只在周五晚上過來,一跨過那扇鈦合金大門,就直直地往“夏威夷”包間走去。經理也不覺得驚訝,每次都心照不宣地帶不同的女孩進去“夏威夷”陪酒。

    那一次,他們聊得很少,更多的時間是在喝酒。直到接吻的時候,爹地才微微後退了一點,低聲問:“妳這麼年輕,為什麼會來這裏?”之莉抿了抿嘴,把脖子上的項鍊取下來,纏在他的手腕上。“送給你當護身符好不好?”她的聲音很輕,但帶着故作成熟的調侃。爹地這樣的人,之莉見多了,尤其在這個夜總會裏的中年男人,他們多半是性無能。更換女伴,調情,是他們蠶食女色的唯一方式。三點過後,爹地領着之莉回到了他的家。

    之莉靠在真皮沙發上,聞着空氣裏的煙草味,問:“你打算和我保持關係到什麼時候?”爹地只是笑了一聲,熄滅了打火機,默不作聲。

    有時爹地帶她吃晚餐,選的地方都是高級的西餐廳,光線昏暗,隱蔽性極強。他們坐在靠窗的角落位,像一對普通的父女。只是在看不見的桌布底下,爹地的手會緩緩地撫摸她的手背。之莉並不討厭這樣,甚至還有些上癮,因為她能清晰感受到爹地對她的在意,以及佔有慾。她感覺自己宛若一件被珍視的藝術品。

    即便如此,之莉並不覺得自己有多低俗,或是貪婪。她將愛情和關係劃分得涇渭分明,她需要的只是錢,除卻工資以外的經濟支持。空姐這個行業,熬夜飛行,服務客人都是吃力不討好的事,即便每日上班前換上乾淨俐落的制服,將頭髮梳理得一絲不苟,但這樣的光彩也只是虛有其表。理所當然的,爹地和之莉,只是一段由金錢綑綁來的短暫遊戲,而這場遊戲,就停止在她的二十九歲。

    儘管之莉不想承認自己的年歲漸長,但現在,她只能把全部希望寄託在西蒙身上了——西蒙不像爹地,他並不常露出慾望的模樣,只會用真誠的口吻說:“我不想你為我改變太多,你只要快樂就好。”另外,西蒙還意味着另一種生活的可能性,比金錢更有吸引力的承諾。到法國去,到巴黎的大街小巷去,之莉渴求去填滿過去的某部分空缺。但她明白,自己對於西蒙的期望,永遠多於對西蒙的愛,愛情都是無關緊要的小事,只有錢才能給予人們永恆的安全感。而且,她迫切地需要命運的一份補償,帶她離開機艙,疲憊不堪的日子。

    西蒙回到法國以後,在巴黎的瑪黑區租了一間工作室,籌備新電影。異地的日子,他們視訊聊天,聊以後相聚後的生活,有時西蒙還會展示工作室的角落,牆上貼滿劇本大綱和靈感手稿。但每次之莉提出要辭職來法國,他總是語調輕快,說:“快了,等我把這部片子完成,所有的事情就都能安排了。”

    “我的小甜心,最近製片生病了,項目得推遲。”西蒙在視訊裏,臉上是她熟悉的微笑,但帶着點疲憊。“希望一個月後能如期進行……對了,我下周要回父母家幾天,到時候沒法和寶貝你視頻啦。”

    之莉雖然有些失望,但她選擇不去深究。愛西蒙這麼久,不就是為了這一天嗎?等我到了法國,一切都會變得不一樣。

    之莉給自己打了針強心劑。她早就把未來的生活規劃好了:第一天就要去西蒙的家,好好佈置他們的婚房。她要在床尾放一張柔軟的灰色沙發,入門處掛上一幅畫,比如梵高的《向日葵》。新生活就該像太陽花一樣燦爛明媚。

    為了綠卡和國籍,之莉已決心放下一切。她聯繫了北京房子的房東,商量退租的事宜,接着,她到臥室裏把舊的制服摺得整整齊齊,塞進了行李箱的最底層,像是埋葬某段過去的生活。然後,她打開電腦,撰寫辭職信,再搜尋一個月後直飛巴黎的航班。所有事情都有條不紊,她甚至在清單上劃掉每一項時,臉上止不住地露出笑意。

    “要把每一步棋都下好。”她對自己說,時間剛好到深夜十一點。她特意側頭看了一眼窗外,輕輕用指腹摩挲鍵盤格子,像是終於要迎來期待已久的勝利。她幾乎等不及新的自己將誕生了,未來、巴黎和綠卡,眼看就要明明晃晃地向她奔來。

    直到手機的提示音響起,她還沒回過神來。

    那是來自西蒙的訊息,字數不多,卻像一枚輕巧的炸彈,輕輕一觸,之莉的心臟就似乎被一股無名的力量拽緊。“我的小寶貝,其實我想了很久——等你來了法國,我可以陪你一起去租房子。現在我還不想結婚,相愛又何須一張證

    明呢?愛你,吻你。”

    司徒子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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