惡 童
屋內日色昏暗,從吵鬧的上午,過渡為一室暖黃色的光線。妍妍突然心跳加速,喘不上氣來,焦慮症發作了,她慌張地從桌上翻出藥品,打翻了好幾罐安眠藥、止痛藥。服水吞下,喘着氣。在室內來回走動,有一種想大哭的衝動,走了半小時,她又爬上床。抱着枕頭,塞到胸口前。
心臟跳動逐漸減緩了,一天內最疼痛的時刻已然過去。她躺着躺着,天更暗了,透過窗戶玻璃看去,原先燦爛的雲彩,也變成了藍調,整個城市要全黑了。巨大的痛苦突然降臨,她爬起身,抓住書架上的一個紫色小包裹。鋪開桌布,散開golden universal塔羅牌,順時針洗牌,分成三疊,從下到上疊好。鋪開牌,默念,“上個月他說和導師去出差,一個星期都消失了也不接電話,是真的嗎?還是在說謊?”
抽三張牌一看,魔鬼逆位,寶劍逆位,權杖逆位。兩眼一黑,差點昏厥過去。爬起來,又不死心地重新洗牌、切牌,問:“他最近有思念我嗎?過得開心嗎?”
這次抽到了聖杯,星幣,星幣。即使初學者,也能看出他樂得逍遙,一絲一毫悲傷也沒有。收好牌,她像個乞丐一樣爬回床上,這時徹底沒了力氣。也不哭,石頭壓在心口,光瞪着眼,看着天花板,疼得哀嚎。到了半夜肚子好痛,想起來兩天沒吃東西,去了廚房,打開燈,摸索吃的東西。只有泡麵,拆開塑料袋,燒熱水煮來吞了。什麼味道吃不出來,呆呆看着手機屏幕,“你別煩我。”
“我就只是想問清楚,我的東西落在你家,你怎麼還給我。”
發出去的消息,被拒收了,已經被拉黑了。
當年和文彬認識,是在市內的一處花圃裡。上午還下着淅瀝瀝的春雨,下午天氣就放晴了。室外的花香很濃郁,是精心打理過的。兩家母親合計把自己的女兒,與別人兒子,在花圃撮合在一起。在見到文彬的第一眼,覺得這人又高又帥,迎面走來,玉樹臨風。聊了天,才知道對方是當地名校的大學生,官二代,父母計劃研究生時期送他出國留學。她自己父母也是當官的,雖然只是市裡的小官,但是在這個儒家文化濃厚的地方,官僚主義重,不管再有錢的資產家,也比不過一個芝麻小官有分量。
“文彬啊,妍妍她可是985大學的高材生,學會計,人美又聰明呀,你跟人家好好聊天。”王母拉着她兒子,和妍妍套近乎。她注意到,文彬被王母拉着的手,不自在地縮起來。
每次約會,王母都會打電話過來詢問。有時兩人留宿在外,深夜十二點多,王母也能打到酒店的電話,關心小妍是不是在旁邊,兩人為什麼這麼晚不回來,在做什麼,之類的。妍妍壓力很大,如文彬在校內一手遮天、權勢滔天的官二代,也只能聽父母的脅迫。
“我的學校靠我爸媽,我的工作、前途。他們現在是有點不好,有時候我也很不舒服。但是有什麼辦法,我媽要是不高興,我前途就沒了!”
文彬既然如此說,妍妍也只能忍耐。她很早就知道,在這種官僚主義重的地方,爹味也特別重,沒人敢反對爹娘的意見。初中時她爸媽吵架離婚,兩人在外面的男女關係混亂。當時她從一個家,搬到另一個家,先後在舅媽、爺爺、外婆家裡住過。爸媽都不想要她,只想要她弟弟。她就在漂泊流離中,完成了三年的初中學業。高中,她個子抽條,完全是大人的模樣,這時住上了爸爸的新房子。好多男生給她寫信,送禮物表白。有天放學回家,爸爸叫上她和她弟出來吃飯,到了餐廳,一個阿姨坐在那裡,旁邊還有個小男孩。“這是陳阿姨,以後她和小奇就跟你們一塊住了。”她霎時人都崩潰了,眼前發黑。弟弟拳頭攥緊,敢怒不敢言,生怕父親暴怒失控。只在昏黑之中,聽見爸又說,“以後你們讀大學了,賺錢養小弟弟。”
她很多次想,為何她的人生總是充滿困頓不安,那天爸在暴雨時,把弟弟趕出家門,書包、課本全都被丟了出去,弟弟站在外面被雨淋。她開門,把弟弟帶了回家。爸又在家裡發癲,弟弟房間的東西都被丟出去了,一片狼藉。爸從她小時候,就總是和媽在家裡吵,打的不可開交。她詢問原因,才知道弟弟初中在學校很累,回家寫作業時,趴在桌上睡着了。回來爸就發癲了。
“反正你一定要讓弟弟回來,這麼大雨,他在外面淋壞了怎麼辦!”
一聲雷打,她強硬的聲音,後半句隱沒在雷聲裡,幾乎不可聽見。家裡只聽到爸噼里啪啦的怒罵,東西碎裂聲,還有她激烈的辯駁。弟弟站在一旁,才小小年紀,沉默得像個無知無覺的木頭。
爸發瘋一般毫無預兆。他工作時和藹可親,所有人對他的印象都很好。唯獨在家裡,動輒發瘋打架,情緒失控往她身上踹,直接把她打到手臂骨裂、腦震蕩。大學期間她不和他接觸,母親仍然會每天給她打電話,關心她去了哪裡。彼時她已經找到了情人,僅僅是想把她賣個好價錢,才聯繫文彬的媽媽,撮合這場相親。
妍妍和文彬相處的半年後。她離了婚的父母,在這座小城市鬧得不可開交,男女關係混亂,各種醜事都找上她家的門。王母原先看中的是她家庭背景,父母都是官員,女兒也乖巧懂事。誰知道她家兩個瘋子父母,鬧得滿城風雨,人盡皆知。開始反對她和文彬的感情。
兩人偷摸出去約會,接到她母親電話,語氣全變了,“你們倆在幹什麼?你和我兒子在哪裡?”聽得她心驚膽戰,差點哭出來。起初文彬還沒有動過分手的念頭,時間一長,看出了其中的利害。有一次對她說,“你家裡這個樣子,你別拖我下水好嗎?你連我前女友的一根頭髮都比不過。”
“我什麼地方最痛,你就往我最痛的地方踩。我對你也是真心的。”
“我生病了,我前女友坐飛機就去了日本給我祈福。每年買高鐵票陪我往返的那段路,她自己再坐車回去。還開豪車過來學校門口等我,我都沒有要求過你這樣對我。你不要這麼敏感行不行。”
“你前女友好,她要去美國,不也分手了?”
“是我要和她分手。她全家人搬去美國了,異國戀很麻煩。她還買機票飛回國,求我復合,我都沒同意。”
“你真是精緻、絕對的利己主義,從來沒見過你這樣的人。沒有利用價值,就把她甩了。以前,她還買高鐵票陪你從北到南,啊她開豪車過來找你,你還把她痛罵了一頓,罵得她在學校門口哭。你知道嗎?你說的時候,表情是在笑!我搞不清楚你到底是高興她那麼高調,還是不高興。我懷疑你就是NPD,是空心人!”
言盡於此,她抓起包包,踩着高跟鞋,轉頭就走。其實她並沒有這麼討厭他,他吵架時口不擇言,刺痛了她心裡最深的傷疤。兩人半個月後又和好了,他主動找她歸還物品,約出來見面,說一些話,兩人又復合了。
NPD人格,也就是自戀型人格障礙。主要表現為過度誇大自我重要性,過度渴求別人讚賞,缺乏同理能力,不停恩將仇報打壓他人。俗名又叫空心人,在接觸情緒諮詢這個行業後,從客戶的描述裡,她慢慢了解這種人格。
“我男朋友就是NPD,前期三個月,情緒價值拉滿,展示自己非常完美,後期開始打壓我,很自大自私,推卸責任,沒有同情心。說在一起之後所有的問題、矛盾,都是我一個人的問題,他沒有任何過錯,喜歡扮演受害者。每天發十幾條朋友圈是常態,在外人面前表演自己的完美形象,沒外人在,就喜歡打壓我,貶低我,我生氣了就說我太敏感。和他談戀愛後,我情緒非常不穩定,和他吵架他又顛倒是非黑白,倒打一耙,讓我一度懷疑是不是我自己出了問題。”
另一個剛和男朋友分手的受害者說,“NPD沒有愛,也沒有任何感受愛的能力,他們就像是同個模子生產出來的,行為一模一樣,連長相都類似,簡直毛骨悚然!認知裡只有自己,全部人都是為他服務,圍着他轉。他要不斷挑起爭執、矛盾,顯得他自己存在很重要。他永遠缺愛,對愛的理解是自戀。我被他逼瘋,他說我有精神病、有問題。我決定和他分手,他就回來找我,表現自己好的那一面。接着繼續PUA我。他根本不是還愛我,而是在我身上仍然有利用價值。”文彬原來是高級的NPD。這一解釋,她終於理解他匪夷所思的行為,例如復合後又厚着臉皮找她,原來是她還有剩餘價值讓他壓榨。怪不得學校誰誰得罪他了,他立刻就聯合老師、同學,一起霸凌對方,卡對方的各種文件申請、獎學金申請,以自己的良好形象獲得老師的信賴,把對方逼到退學。文彬的極度自戀,不能容許別人有損他的一點利益。之前把別人打到入警察局,塞着對方的嘴,用棍子打到內傷,表面上完全看不出什麼。還可以在警方面前反告傷害罪。說到這裡,無一不是誇耀自己的能力,甚至嘴角浮現出猙獰的笑容,狀態很興奮,高興自己遇到這麼戲劇性的事,警察、老師、同學,每個人都信賴他,可真是太優秀了。
復合後,兩人相安無事了一段時間。一個多月後的夜晚,她問文彬要不要她打包餐廳的小龍蝦,去送給他,他說可以。接着打包好小龍蝦,要發消息時,小妍就發現自己被拉黑了,出了個紅色感歎號。
雖是早有預感,卻霎時間血液倒流,渾身冰涼。打聽後才知文彬去相親了,對方是高官的女兒。那次開始,她就患上了焦慮症和抑鬱症,每天靠醫生開的藥物入睡。
兩年的感情,分分合合。她從一個健康、有抱負的高材生,為他辭去工作,陪他回家鄉備考,如今患上各種心理疾病,空窗一年沒工作、鬱鬱寡歡的病人。每天在家就是兼職做情緒諮詢,聽客戶傾訴生活的問題,給予建議。每一單能賺幾十到幾百元,勉強能支持自己生活。朋友都說她變了。
“我哪裡變了?”妍妍問。
“感覺你沒以前的靈氣。大學的時候和你說什麼東西,你是發自內心,給予的情緒,開心、傷心都是真實的。現在和你對話,總感覺你魂不守舍的,反應只是停留在表面,做肢體的反應、對應的表情,你整個人變得木了,當然不是說你不好的意思。我知道你經歷了很多困難……”
此時她躺在床上,最後一次分手,他又斷崖式拉黑她,估計又是去找新的女生,或者說有女朋友了。上個月,他說跟老師去出差,結果一個星期都不回信息,消失不見。回來又裝作無事發生。應該他那時候就出軌了。
日日夜夜,躺在床上,拿起手機翻看兩人甜蜜的片段,有時候視頻通話,她錄了下來。看對方給她講笑話,才剛講完還沒等到她笑,他眼底就浮現出笑意。兩人的聊天記錄,他撒嬌的樣子,他吃醋的樣子。他發照片給她,炫耀自己的帥氣照片,想得到她的誇讚。兩個人去看海面的日出,牽着手在校園閒逛,共同去了附近好幾個城市。此時種種溫馨的畫面都浮現在眼前。日夜輾轉反側,被情愛慾火折磨,想再次觸碰他,想再次擁抱他。
可是意識清醒時,又意識到兩人已經分手了。人生畢竟就這樣錯開了,南北多歧路。以後是別人擁抱他,是別人親吻他。
到底是此生不復相見。就算他厚着臉皮找她復合,做出這樣背叛出軌的事,她有辦法再原諒他嗎?對他的品性,已經看得相當透徹,他就是一個自私、自大、利己主義的NPD,遇到問題他只會倒打一耙,任由她情緒崩潰,冷漠無視她,他甚至就是巨嬰,趴在別人身上吸血,是三歲以後心智就停止發育的惡童。痛定思痛,理智上發誓不再和這種爛透的人糾纏,情感上卻藕斷絲連,時時惦念。
午夜夢迴,又想起他已經和別人在一起了,嫉妒的慾火燒着她的心,驚醒不能安睡。白天神思恍惚,傍晚焦慮發作瀕臨崩潰。
翻出塔羅牌鋪開牌面,又問,“他有愛過我嗎?”
牌面給出模棱兩可的答案。她點頭,文彬是重度NPD,極度的自戀人格,他不可能愛上任何人。她又問牌,“我們以後有可能復合嗎?”
這次塔羅牌給了惡魔逆位、權杖、寶劍十。她看着這組牌,怔愣了一會兒。寶劍十是一個人被萬箭穿心的情況,失望透頂,絕難復合。權杖是兩人都往下一個階段邁進,惡魔逆位自不用說,她懷疑文彬就是惡魔在世,與他交往、相處的女性,輕則傷病,重則死亡。他的八字是夾克的,他剋妻。
她又抓起牌,虔誠地洗牌、切牌,問道,“我之後能夠遇到和他一樣好的人嗎?”牌面給出了戀人牌,看了一下,意思是,不久後就會遇到,可以注意一下身邊的人。她看後,心中稍定。相似的問題,在這些痛苦的日子裡,她問了數十次,讓人心安的是,每次塔羅牌都會給出相似的答案。雖然是初學者,牌面的圖案卻很清楚,他沒愛過她,並不想念她。兩人以後絕難復合。斷了和家人的聯繫,日夜和塔羅牌對話。直到深更半夜,仍然在微光之下,鋪開紫色桌布,看起了塔羅牌。
“最近我失戀了,一直玩塔羅牌,很多迷茫都解開了,比較看得清自己的未來。”她抱着手機和朋友聊天。
“啊,那你幫我算一下,我最近可以找到工作嗎?”朋友回覆。
“什麼?線上幫你看,可能不太准哦。”她心虛地說。
“沒關係啦,你幫我看一下嘛。”
她鋪開牌,讓朋友想着問題,然後她洗完牌,鋪開,讓對方說三個數字。抽出來,“權杖、戰車、世界,不錯呀,你很快就能找到工作了,雖然目前還有一些阻礙,但是戰車的意思是你能夠通過聰慧來應對這次難關,不只是靠努力而已。”“好準!謝謝你!”“我也只是初學者,第一次給人占卜。還得再進修一下。”
她發現自己做的情緒諮詢兼職,能幫助她給客人解答問題,安撫情緒。“我不能就這樣墮落了,我要證明自己。”憑着一口氣,她找了個老師學塔羅牌,又買了一些書幫助學習。一年後正式接單,一單收一兩百。諮詢的客人越來越多,她忙不過來,乾脆提價,慢慢漲到了三四百,到最後一次是六百。客戶都說她很專業,給的建議很中肯。她變得忙碌了,一邊申請去國外讀研,一邊在家做塔羅和情緒諮詢的單,每月賺八九千,還有好幾千塊錢的剩餘。
光是反反覆覆夢到的,是初中上學所必經的那條骯髒街道,污水橫流,她捏着鼻子快速通過。總是在想什麼時候能離開這座城市,翻到大山的另一頭看。可是眼前的山如此巨大,就像堵在她生命的牆。日日夜夜,拿出手機,不再有文彬的消息。
一年後,她申請上了英國和澳洲的學校,為此家裡又是一頓爭吵,父母不願意花那麼多錢供她上學。爸衝上來把她踹倒在地。前面的offer全部作廢,她捂着肚子回了出租屋,這又是命運給她的一道難題了,要重新申請有全獎或者半獎的學校。
最後申請上了澳洲一所學校讀研,學計算機,明年入學。一切安定下來。命運有趣的轉折來臨,消失一年多的文彬找她了。好言好語,約她出來見面。“為什麼總是日子有好轉的時候,你都會回來,想要再次毀掉我好不容易建立的秩序?”她搖頭苦笑,好不容易不再疼痛的心臟,再次尖銳地像被尖刀刺中那樣,鮮明地痛了起來。她明白自己還在愛他,可是已不能夠了。
這人剋妻,吸血,當他伴侶者輕則傷病,重則癌症死亡。
自己不就是例子嗎?已不能夠再繼續。明白拒絕了他,微信再次互刪,好了的傷疤又被揭開再流血一次。她倒在床上,一蹶不振、頹喪地落淚。又在想,幸好要出國了,離開這個官僚主義濃厚、瘋癲的地方。儘管她要在這個新世界裡,花很長的時間去治癒家鄉那些NPD男性帶給她的傷害。
生命或許就是苦樂參半地活吧。
幸好還留着一條命,有喘息的餘地,有向上生活的機會。
以 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