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恆事物的哲思
——玥詩歌中的心靈對話與詩意表達
多年來,漢語詩壇在經歷現代主義浪潮的洗禮後,呈現出多元融合的發展趨勢。這其中,“
澳門詩歌”尤為引人注目,成為漢語詩歌界的一道獨特風景線。近年的大灣區文學刊物上,我留意到澳門青年詩人玥的詩作。她的詩作因細膩的語言風格與詩歌的融通,抵達了永恆事物的詩意境地,賦予了作品的張力,讓詩歌與萬物之間產生共鳴的可能。玥的詩作不僅蘊含着對現代生活的感悟,更流露出對永恆事物的哲學思考,充分展現了澳門詩人的視角與思考。
流動的時光與記憶
玥的詩作通過精緻的描寫將時間與記憶交織在一起,呈現出一種流動感。在她的詩作中,時間不再是線性進展的,而是一種可以自由穿梭的存在,回憶、過去、當下與未來往往在同一時刻相遇與對話,使讀者感受到時間的不可捉摸性。譬如,《又是一輪梅雨》中“四面湧來的年少時光/扯得好遠好遠”一句,將年少時光以一種具象化的手法呈現出來,彷彿時間是可以觸摸、感知甚至被拉扯的。此時的年少記憶,帶有一種深深的惆悵感。不僅僅是一種個人化的情感寄託,更隱含了集體記憶的共鳴。這種對時間的流動性處理,與法國作家馬塞爾 · 普魯斯特(Marcel Proust)在《追憶似水年華》中的思考有異曲同工之妙,普魯斯特曾說:“回憶是時間的解放者,時間存在於我們的感覺裡。”而玥在詩作中,通過回憶與當下的交織,重新解構了時間的概念,釋放了個體與集體記憶的力量。
這種流動的時間觀同樣體現在她的另一首詩《鹽灣舊影》中。她寫道:“我的昨天/比明天更要久遠”,這句詩通過對昨天的懷念,揭示了詩人對過去的執着。這種執着不僅僅是對個人回憶的眷戀,更是一種對於歷史與文化的深刻關注和情感積澱。英國詩人托馬斯 · 斯特爾那斯 · 艾略特(Thomas Stearns Eliot)在《荒原》中探討過類似的時間觀。艾略特的觀點認為,時間是迴圈與相互作用的,過去的經歷不斷重現於當下,並且不可避免地影響着未來。玥的詩歌在這樣的時間觀念下,帶有一種歷史的厚重感,時間的流動不僅僅是個體的生命軌跡,更是整個社會和文化記憶的一部分。
在詩歌《當代愛情故事》中,詩人通過當代都市的細節描寫,展現了時間的錯位感:“交錯在每個平行時空/我的影子有兩個身軀”,她通過影子的分裂,表現出個體在時間中的迷失感與分離感,彷彿生活在多個時間平行的空間裡,這種“時間錯位”的體驗引發人們對時間的不可控性與不確定性的思考。玥的詩作以獨特的詩意,反映出人類個體在時代洪流中的位置和對時間的無力感。
玥的詩中的“歷史感”不僅限於時間本身的探討,更延伸至對具體文化記憶的呼喚與再現。在《鹽灣舊影》一詩中,“空氣裡的潮濕落在書上/每筆撇捺,斑斑/駁駁歲月裡的眼眸”,這場景描繪了時間如何在細節中留下印記,潮濕的空氣與書籍上的斑駁痕跡交織着人類與自然的互動。這種細膩的描寫,使得時間的痕跡變得具象化,同時也讓讀者感受到過去與當下的互通性。正如意大利哲學家吉奧喬 · 阿甘本(Giorgio Agamben)所言:“過去與現在並非割裂的兩端,它們在每個瞬間彼此交織,共同塑造我們的意識與記憶。”這種跨越時空的思維模式,不僅延續了文學與哲學的思考傳統,也為讀者帶來了新的時間與記憶的體驗。
玥通過其細膩的語言與獨特的時間處理方式,營造出一種時光流轉、記憶交織的詩意氛圍。在她的詩作中,時間如同一條緩緩流動的河流,既包含了個體的過去,也包容了集體的歷史記憶。通過對時間的解構與重塑,玥不僅讓讀者重新思考時間的本質,也揭示了時間如何影響着我們的存在與記憶。可以說,詩歌的魅力在於它能將時間凝結為永恆的瞬間,而這些瞬間凝聚着時光與記憶,很有可能承載着人的的思索與情感。
愛與自由的張力
玥在《當代愛情故事》一詩中,展現了現代愛情中愛與自由的複雜張力。這種張力體現在愛情的無根性和流動性上,揭示了現代人在愛情與自我認同中的迷茫與困惑。詩中,“我的影子有兩個身軀/搖搖晃晃不問情為何物”的意象強烈暗示了身份的分裂與搖擺,影射在當代愛情中個體所面臨的自我失落與困惑。這種迷失和不確定性正是當代人追尋愛情與自由時最深的痛點。
從哲學的角度來看,法國哲學家讓 · 保羅 · 薩特(Jean-Paul Sartre)《存在與虛無》中探討過類似的觀念。他認為愛情中的個體既渴望被他人需要,又努力保持獨立和自由。薩特指出,“人在愛情中試圖成為他人的必需,但卻終究只是一種偶然。”這一觀點與玥的詩作中流動、無根的愛情體驗不謀而合:現代的愛情並不是牢不可破的,它充滿偶然與疏離。詩人玥將愛情置於一種模糊的時空,“作者望向窗外也無法定斷/這是虛的或是實的”,展現出在現代社會中,愛情如同一種漂浮不定的虛幻,無法被輕易捉摸和定義。這種模糊性讓人聯想到紐約大學全球特聘教授、作家、哲學家斯拉沃熱 · 齊澤克(Slavoj Zizek)教授對愛慾的分析,他認為,現代愛情常常與幻覺和理想化的慾望交織,個體在愛中不斷追求一種並不實際的絕對自由。另一方面,詩中“新的夥伴將在秒針跨過十二點到來/又準備高舉自由的大旗”直接表達對自由的渴望。這裡的“自由”並非一種傳統意義的解放,而是伴隨愛情中的變幻和無常所引發的逃避與追求。這種自由具有現代性焦慮的特徵,與當代社會中的快節奏、瞬息萬變的生活狀態相符。可以說,自由帶來了逃離現有關係的可能性,卻也讓個體陷入孤獨和不確定性。
此外,玥同樣在《當代愛情故事》一詩中,通過“似霓虹燈與黃昏交匯的那一剎/所有光線都高調得可怕”詩句,進一步加強愛情中短暫與絢爛的對比,暗示愛情與自由碰撞時的瞬間強烈情感。這種情感既令人迷醉,又讓人對其持懷疑態度。艾略特在《荒原》中描寫過類似的城市疏離感和人際關係的脆弱性,艾略特筆下的現代世界是破碎的、沒有根基的,個體在這種環境中無所依靠,只能在孤立中尋求自我。實際來講,現代愛情不再是傳統意義上的承諾和契約,而是一種動態的、時常伴隨着自由的追求與失落的體驗。玥的詩通過豐富的意象和冷靜的敘述,揭示了“愛與自由”的張力,既表達對自由的渴望,也呈現個體在自由中所體驗到的迷茫與孤獨感。而青年詩人玥的詩作,與艾略特的這類思想互為呼應,共同表達了現代社會中愛與自由之間的不可調和性。
心靈與外界的互動
玥的詩歌中,心靈與外界的互動始終是一條貫穿的隱線。她的詩作不僅僅描繪了自然與人類生活的表象,更通過細膩的語言和獨特的意象,展示了心靈在面對外界時所產生的微妙反應。自然意象、情感體驗與哲思在她的作品中交織成了一種既夢幻又具哲理的氛圍。
在玥的《春眠》一詩描繪了人與自然的交融:“我似是斑斕中的一部分/跟着雲的形狀輕撫着/穿過某不知名湖畔”。這幾句表達詩人對春天的深情感受,心靈彷彿隨着大自然的節奏自由流動。此處的“我”不再是獨立的個體,而是成為了自然的一部分,詩意的境界在這裡達到了人與自然完全相融的狀態。這種描述令人想起英國浪漫主義詩人華茲華斯(William Wordsworth)的自然觀,其在《丁登寺》中寫道:“在大自然和感覺的語言裡/我找到了最純潔的思想的支撐,心靈的保母/引導,保護者,我整個道德生命的靈魂”(王佐良譯)。這便是描繪了這種心靈回歸自然、獲得安寧的體驗,而這種體驗是人與自然之間相互影響的結果。然而,玥的詩並不僅限於對自然的單純描寫。她往往通過對自然的描繪,揭示人類情感的複雜性。
譬如,在《窺看夜半小城》中,她寫道:“時間的叢林舉着綠色小燈牌/所有匆忙在這夜裡都有了結果”,這裡的“時間”似乎化身為一種具象化的存在,不僅僅是外在環境的一部分,更是心靈世界的反映。這樣的詩句表達了玥對人類生活中情感和存在意義的思考。在她的筆下,自然不再只是背景或裝飾,而是人類內心複雜情感的象徵。法國哲學家莫里斯 · 梅洛龐蒂(Maurice Merleau-Pont)在其現象學研究中指出,感知世界不僅僅是單方面的吸收資訊,而是一種相互構建的過程:人類的身體和心靈通過感知與外界建立起一種互動關係。玥的詩句便體現了這一點,她通過對外界的感知,展示了心靈如何與外部環境共同構建意義。
這種內外互動的張力不僅體現在人與自然的關係中,也反映在她對城市與現代生活的描寫上。在《雷雨敲響誰的門》中,玥通過雨夜的描寫,展現了現代城市生活的孤寂與混亂:“黑夜驟然墜落/所有秘密都得傾瀉/城市每個角落,張開傘/擋不住突如其來”。這裡的“雨”象徵着不可預見的外界力量,而心靈在面對這些突如其來的變化時則顯得脆弱且被動。這一描寫仍令人想起艾略特的《荒原》中的城市意象,其通過對現代都市的描寫,表達人在現代文明中的異化與孤獨。而詩人玥同樣通過對城市自然現象的描繪,揭示心靈在現代社會中的掙扎與不安。
玥的詩通過外在意象與內心情感的互動,展示人類精神世界的豐富性與複雜性。她通過自然變化、城市景象,將心靈體驗具象化,呈現了一種內外交融的詩意世界。而在這種互動中,個體既是外界的感知者,也是其自身情感和哲思的創造者。這種心靈與外界的雙向互動,賦予玥的詩歌深刻的哲學意涵,也為讀者帶來關於人類存在的思考空間。
總之,玥的詩歌作品飽含着對時間流逝、記憶沉澱、愛情深沉與自然和諧的深刻洞察。她巧妙地將個人獨特的生命體驗與大眾共通的情感共鳴交織融合,以細膩入微的筆觸和錯綜複雜的情感脈絡,描繪出一個多維度的精神世界。在這幅世界裡,時間的河流與記憶的碎片交織流淌,愛與自由的旋律相互交織,自然之美與心靈之境完美融合。這便是對人類社會中永恆事物的心靈對話與詩意表達,不僅揭示了玥對個人內心世界的深度挖掘,更引發人們對諸多哲學家及詩人思想的共鳴。
郭道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