承先啟後借屍還魂 攘外安內反客為主
一九六〇年代初期，是粵語武俠片從歷史傳奇過渡到神怪奇幻、從傳統倫理過渡到奇情偵探的關鍵時期，能編擅導的王風，扮演着承先啟後的角色。一九五五年至一九五八年間，王風是胡鵬導演的最佳拍檔，編撰了大量黃飛鴻電影劇本；他在一九五九年轉任導演，先後把《女飛賊黃鶯》小說和漫畫家許冠文的作品改編成《十三號兇殺案》（一九六〇年）和《神童靈犬擒兇記》（一九六〇年）。王風踏上武俠導演之路後，不屑跟《風塵俠侶》（一九六一年）、《花蝴蝶三氣飛天貓》（一九六一年）和《怪俠金絲貓》（一九六一年）等以俠盜為題的歌唱武俠片齊聲唱和，亦漠視峨嵋影片《書劍恩仇錄》（一至三集，一九六〇年）和《神鵰俠侶》（一至四集，一九六〇年至一九六一年）那種史詩格局，反而聚焦於武林小眾，形塑出不一樣的怪俠、不一樣的魔女。難怪《天山龍鳳劍》（一九六一年）一開場就描述蒙面飛賊岳劍秋（蘇少棠飾）劫富濟貧，並特意安排捕快方剛（檸檬飾）教化他：“盜則非義，你快啲返去鄉下，你千祈唔好再用盜賊嘅手段，去博取行俠仗義嘅虛名，你要記住記住。”
《天山龍鳳劍》作為一部顛覆怪俠體裁之作，其人物怪誕、故事複雜、內容神怪①，務求以此“怪”取代彼“怪”。其實王風的導演生涯始於神怪片，處女作《白娘娘借屍還魂》（一九五九年）②看似是胡鵬電影《哪吒鬧東海》（一九五七年）和《哪吒大鬧天宮》（一九五七年）的續篇，沒想到一反前作的敘事方向，銳意探索白花蛇精（李香琴飾）的成魔之路，續集《哪吒蛇山救母》（一九六〇年）的另一白花蛇精（李香琴飾）更號稱蛇山七妖之首。兩大妖女美夢破滅後，王風旋即從峨嵋的《白髮魔女傳》（一至三集，一九五九年）中汲取靈感，自編自導了武俠片《雪峰魔女》三部曲（一九六〇年至一九六一年）。無論如何，王風早期作品那種奇情曲折的家庭倫理矛盾，直至《天山龍鳳劍》才被轉化為天山派的內憂外患。其時王風筆下的主要人物不像同類電影般忠奸鮮明，而是酷似台灣武俠小說般正邪難分——《白娘娘借屍還魂》的天魔道長（張醒非飾）是白花蛇精的啟蒙導師，一直指引她模仿人類外表的美，又慫恿她利用哪吒之母的肉身勾引紂王；而《天山龍鳳劍》的一干人等為了奪劍，無所不用其極，同門相殘亦在所難免。
那時有人向峨嵋影片公司這種武俠片泰斗取經，也有人視外國電影為靈感泉源。正如楊工良作品《仙笛神龍》（一九六一年）的火焰山地龍是從日本電影《哥斯拉之誕生》（一九五四年）轉化而來，《天山龍鳳劍》的靈猿則貌似荷里活電影《金剛》（King Kong，一九三三年）的金剛，跟胡鵬作品《猩猩王大鬧天宮》（一九五九年）和《黃飛鴻大戰猩猩王》（一九六〇年）的猩猩王同樣源自花旗。當時猩猩與猿這些靈長類動物是武俠片中最常見的怪獸，例如改編自蹄風小說《龍虎恩仇記》的國語武俠片《猿女孟麗絲》（一九六一年），講述少女孟麗絲（林黛飾）由母猿撫育長大，而在蹄風小說《猿女孟麗絲》的改編作品《天山猿女》（一九六一年）裡，孟麗絲（蕭芳芳飾）在嬰兒期為野猿所救，交天龍派高僧養育授武。猿女故事本來怪奇中見溫情，豈料“平行宇宙”般的“雙胞胎案”，促使王風在《追魂太極鏢》（一九六一年）裡自製二創版猿女，安排母猩猩作為撫育李及蘭（吳君麗飾）的角色，企圖偷樑換柱、反客為主。王風接下來的《苗山白毛女》（上、下集，一九六一年）和《白猿女三盜寶蓮燈》（一九六二年），無疑是其妖女、魔女和猿女情結的演化與延續；而這一系列“被妖魔化”和“被動物化”的主角設定，遠遠超出了黃飛鴻電影或歌唱武俠片觀眾的想像空間。
如此過渡時期，倘若個別作品能夠引發某電影類型的體例出現本質上的改變，除了建基於創作人的師承、歷練、視野、口味、能力等條件，同業間以至於不同電影類型間的競爭、學習、模仿、融合，均為決定性的因素。正如沒有胡鵬的猩猩王，便沒有王風的靈猿；沒有臥龍生的萬年火龜，便沒有楊工良的地龍。面對四方神獸肆虐，部分影人反應迅速，積極運用各種文化武器應戰，攘外同時安內。如大聯影業公司主帥陳焯生開拍《孫悟空鬧龍宮》（一九六二年），派出美猴王力戰一眾武俠片的靈長類怪獸；而峨嵋掌門李化拒絕沉醉於四年以來有關金庸小說與梁羽生小說的電影化盛況，使出笑拳怪招，對和路迪士尼動畫《雪姑七友傳》（Snow White and the Seven Dwarfs，一九三七年）進行二次創作，拍製成《劍姑七友傳》（一九六二年）和《劍姑七友奇遇記》（一九六二年）。然而粵語影壇受《仙鶴神針》（一至三集，一九六一年至一九六二年）的餘震影響，幾乎整個武俠世界都陷入創作瓶頸，王風唯有故技重施，先把許冠文漫畫改編成《財叔殲霸戰》（一九六二年），後將黃鶯故事改編成《黃毛怪人》（一九六二年）。一時間，中國神話角色、港版西方童話主角、香港小說人物和漫畫人物競相現身粵語片天地。
（粵藝武俠片的前世今生 · 四十一）
令狐昭
註釋：
①例如被龍鳳劍所傷，血會變成白色；而方玉琴的手臂因中了五嶽山君紀晨功的黑雲手，要把榕樹挖開一個洞，將其傷口藏在裡面，經過三日三夜吸收樹漿的水份，才能解毒駁骨。
②片名的“借屍還魂”出自兵法《三十六計》，重點在於“借不能用者而用之”。正如王風憑藉該片，接續自己兩年前為胡鵬編寫的《哪吒大鬧天宮》，令沉寂一時的哪吒故事，透過另一種形式重新出現。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