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酒樓怪客
兩種現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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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前報紙日期:
2024 10月4日 星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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酒樓怪客

李 懿


    酒樓怪客

    他剛坐下,褲腳仍滴着水,服務員就開始上菜了。酒樓包廂,一張圓桌,擠了十二個人,相互間碰着大腿、壓着肩膀,根本空不出“上菜位”。那位常招呼他們的侍應,只能墊起腳,越過許多半禿的頭頂,將一盤盤好菜好肉,一樣樣擺到玻璃轉盤上。

    “今日熱鬧喔,”她笑道,一派利落模样,“那麼多大老闆!”

    “只有一位大老闆啊,”一人回答,伸手一指東道主,“喏,就是這位啦!”

    他悄悄望一眼,但見一其貌不揚卻春風滿面的小老頭,輕輕擺手,滿口不知摻了哪裡鄉音的粵語,說:“什麼大老闆,別講笑啦!”

    “吹雞”的人見奉承話有了回應,不由滿臉堆笑。此人是攢局好手,又喜好“拉皮條”,遇上大型晚宴,更是屁股坐不住,常端酒杯起身“周街行”,如魚得水。這樣的德行,他既瞧不上,也有嫉恨,在家裡常對太太抱怨,說自己有自尊、為人清高,做不出那些肉麻的舉動,自然落得個懷才不遇的下場。

    之前點菜,他自知沒話語權,便乾脆錯開這個環節,遲到十五分鐘,打算在眾目睽睽下,做出一副滿不在乎的模樣,入座時告罪,稱工作太忙,如此,便可把視線都拉在身上,再與不相識的人點頭微笑一番,保準能說上幾句話、加一下微信。這一招,他用起來算是得心應手,但今晚不知怎麼地,他一拉開包廂門,就見着許多人驚訝地抬眼向他看來,又發現他們沒給他留座,由此,竟心生膽怯,半晌,只嘀咕出一句“剛剛在加班”,雙腿仍僵在原處,動彈不得。

    “去叫人來,多加一個位。”有人叮囑他。又有另一人要解圍,笑道:“多點人,更加熱鬧,好啊!”

    前一句話,他聽了只覺得窩火。後一句,卻叫他羞愧不已,差點奪門而逃。

    在靠近門口的偏遠地帶,於人群中,服務員用力塞進一張椅子和一套餐具。退場的時機已過,他只好坐下,被兩旁的人逼迫得聳起肩來。左鄰右舍與他不熟悉,沒人和他聊天、告訴他前情,向他介紹上座的老闆。他如坐針氈,洩了氣,就跟着一起舉杯敬酒。

    紅酒局,談不上多高雅,雖度數較低,但酒氣容易鬱結,不像白酒,從臉上就能散出去。所以他只抿一點,聊表心意。無人起哄、叫他全乾了,因注意力全在“重要人物”身上。滿桌的好話,不曾有一句是衝他來。他便只專心給自己夾菜倒酒,一來二去,倒真像是喝悶酒一般。

    這些人,一半是他知道的,一半是他不認識的。他心中忐忑,不敢越過那不認識的,去向眼熟的人打招呼。大概怕被人覺得聒噪、好出鋒頭。“我來幹什麼呢?”他又自我拷問道,“話都說不上一句,人家只當我蹭吃蹭喝——我來幹什麼呢?”

    屋外,雨勢加劇了,連窗簾也掩不住閃電和雷鳴,桌上的話題便轉向了天氣。“下午還是晴天,晚上就大風大雨,家裡還晾了衣裳……”

    “我來的時候,剛好雨停了一陣,”他忙接上話茬,“不然也得淋成落湯雞。”

    “你沒開車?”有人問,“這種天氣,你步行?”

    他停頓片刻,再輕描淡寫道:“喔,老婆把車開走了,沒辦法。”

    其餘的人順勢聊起了各自的車,還有颳颱風時,車該停在什麼地方。他連駕照也沒有,當然插不進話題,又擔心那些認識的人,會突然問上一句:“幾時買的車,怎麼沒聽你講過?”結果根本沒人提——被忽視的感覺,比被質疑的滋味,更使他心裡不好受。

    不過,這頓飯並非全然一無是處。半小時後,室內冷氣不足,一張張紅紅的臉與肥肥的嘴,從中散發出許多的熱力,將他的眼睛熏得看不清了。有人敬酒,他便舉杯;有人說俏皮話,他也跟着笑。氣氛熱烈起來,紅酒把身體溫得暖烘烘的,他的心鬆開些,末了飲酒太多,又喝了兩碗湯,膀胱終於快撐不住。

    現在想來,這家酒樓是不太上檔次:包廂沒有獨立廁所。他起身,慌慌張張往外走,關門前回頭看一眼,桌上仍是觥籌交錯,一派熱鬧景象。他自嘲地笑笑,再拉上門,擺一擺手,三兩步跨去走廊盡頭的洗手間。

    頂燈暗沉,照不亮各處的污漬,然骯髒的氣息揮之不去。他嫌小便池不乾淨,便鑽進隔間,拉開褲鏈,擺弄一番,開始放水。正是暢快的時候,廁所門吱呀一聲被打開,有人腳步沉重地走進來,嘴裡罵罵咧咧。他凝神傾聽,但聞那人小聲嘟囔:

    “一個二個,全是傻逼!”

    他覺得有趣,於是整理好衣服推門出去,瞧見那人站在鏡前,灰頭土臉的,手上夾着香煙,一邊還在掏口袋,未果,遂轉頭問他:“有沒有火?”

    雖戒煙已有數月,然積習難改,他仍隨身攜帶打火機,此時更是難耐,二人便聚在一處抽煙、吹水。他察言觀色,很快知曉對方與自己一樣,都是飯桌上的小配角、關係網的細枝末節。

    “真是搞笑,”他對那人說,“夜夜跟這幫人吃飯喝酒,混到最後,連我叫什麼名字都不知道!”

    “叫得出名字又怎麼樣?”對方答曰,“我們這種人啊,Small Potato來的,跑來撐一下場面,人家不就賞口飯吃?別想那麼多啦!”

    便是如此怨天尤人、傷春悲秋了半天,兩人磨磨蹭蹭不願離去,亦深知,絕不會有人跑來請他們回席。兩種情緒,忿恨和恥辱,在對話中來回躍動。不料一名清潔女工,招呼不打一聲,突然推門進來,用垃圾夾指向牆上“禁止吸煙”的標誌,然後兀自收拾起地板上的紙巾。他們知道時候到了,趕忙掐了煙,一前一後走出去。“你是哪間房?”那人問,他便指一指標着“澳門”的房門,對方又說:“那麼巧,我就在旁邊。”

    說不上來是誰出的主意,又或許在第一眼看到對方時,兩人便已生出了同一個想法:他們的髮型、衣着、高矮胖瘦,皆沒有太大的區別。只不過一人戴了一條黑領帶,另一人則是深藍。“就當是開個玩笑,”交換領帶時,他低聲道,“等他們認出來了,再說走錯房間——看看哪邊堅持得更久些。”

    於是,他邁步進了“香港”,壯着膽子,假扮起一個陌生人。他精神抖擻,可眼前仍有些混沌。在那亮堂的水晶燈下,人人的臉都是白茫茫的,看不清五官。找到空位,他坐下,心跳如鼓,連耳膜也在震動。“怎麼去了那麼久,便秘啊?”旁邊的人問,頓時激起其餘人的抗議:“好噁心,還在吃飯啊,說那些做什麼!”

    他不做聲,端起酒杯一飲而盡。這回是白酒,聞着像茅台,辛辣地在他腹中燙出一條路來。“明哥今晚好酒量哦,”有人讚了一句,“沒開車來?”

    “沒有,車在老婆那裡。”他回答道,出乎意料地流利,“那麼大雨,不放心她坐巴士回家。”

    這話大約激起了在場女性的好感,一婦人感慨:“哎,大風大雨,我老公也不想着接我下班!”七嘴八舌地,大家就聊起了天氣,討論今年的颱風是否比去年更兇險——都是些隔壁房間裡曾說過的話,他聽了,覺得好笑,不想加入進去,便伸長胳膊撈起轉盤上的茅台盒子,捧在手裡左看右看。

    “真是好東西!”他悄聲說,眼見着更醉了。

    由此,他成功戲弄了所有人:那有錢的、沒錢的;有名的,還有無名的。他便繼續喝酒、吃菜,像是獨自一人的慶功宴,然而,心中雖然得意,卻也悵然若失。

    與隔壁相比,這桌菜式的區別也不大,僅多了條長而白的清蒸魚。他撥開魚皮,夾一筷子嫩嫩的魚肚肉,快快送進嘴裡,也不嫌別人的口水髒。多奇妙呀,沒有人認出他不是“明哥”,沒有人指着他問“你是哪個”,沒有人叫他滾出去,將另一位同樣無足輕重的男人換回來。他繼續吃啊、喝啊,偶爾冒出一兩句吊兒郎當的葷話,似是迫不及待想被識破——待飯局接近尾聲,服務員上了紅豆沙和果盤,他仍坐在原處,無人問津。

    桌上,手機震動。他像是想到了什麼笑話,咧開嘴,把手機舉起,徑直去照自己的臉,面部識別顯示成功,解了鎖。他點進去,看見妻子傳來信息:“外面好大雨喔,你早點回來啦!”

    這是他的手機麼?他一摸褲子口袋,裡頭只有一串鑰匙和一包煙。“剛才把手機放哪裡了?”他琢磨着、回憶着,記不清楚喝紅酒時的情形,便點開對話框,回覆道:“快吃完了,你先睡,不用等我。”

    晚上十點,大老闆放下酒杯,幾個人圍在房門口,眾星拱月擁着人出去。他跟在後頭,鼻子裡還有酒香,眼睛瞟去隔壁房間,發現大門洞開,裡頭僅剩一桌殘羹冷炙,燈下泛着油光,顯然早已散場。他心中茫然,微微打起哈欠,仍隨着人群下了樓。

    酒樓門外是騎樓走廊,還能躲一躲雨。迎賓小姐對他們說客套話,因已是深夜,心不在焉,面上的疲倦近乎要使臉皮掉下來了。吃飯的人尚未散去,三兩個聚在路邊閒聊,他向小姐討要打火機,又掏煙出來,一根根遞到男士們手裡,再一一給他們點上火。獻殷勤的動作,他做了,卻是比從前更為自然。

    有人見他分外客氣,便說:“明哥,怎麼回去?跟我車吧!”

    “好,正巧順路,”明哥回答,“不過——車上要開一點窗,不然老婆聞到那麼大陣煙味酒味,不得錘死我啊?”

    一眾人便哄笑着,朝停車場的方向走去了。

    李    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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