飛翔的青年寫作夢
晚上八點半,飛機在大興機場起飛。發動機的轟鳴從遮陽板外傳來,我隨即向上拉開,但見艙外一片昏黑夾雜着紫藍,幽幽的橘黃燈光似乎為秋涼的夜晚送上少許溫暖。來不及多看一眼可愛的首都,就得說再見了。
幾個小時前,我從第九次全國青年作家創作會議的會場匆匆打車離場。奔往機場的路上,天空是灰濛濛的。那邊廂,閉幕的演講和發言仍如火如荼,但為了趕最後一班機,為了明早回到需要照看的病人身邊,我不得不提前離開。惋惜、不捨、遺憾、羨慕,甚至嫉妒,都凝固成天空那灰色的情愫。
飛機徐徐升到半空,艙內的燈光陡然熄滅,那是空姐默認我們將在睡夢中回到珠海。我卻打開隨身帶來的《人民文學》,用手機的電筒光照着,閱讀起來。雜誌是大會的贈品,曾靜靜躺在賓館裡,直到此刻才被我好奇地打量裡面的文字。一篇叫〈雲少年〉的散文突然抓住了我眼球,不僅題目新穎,作者姓名更令我一震:劉星元。這不就是開幕式、閉幕式上,坐在我右邊的那位有山東口音的漢子嗎?我想起了桌上的名牌,想起了自己不慎把茶杯碰倒後,他第一時間主動遞來紙巾,幫我把水拭乾。也許,陌生人之間的友愛最能閃爍人性的關懷,正如他在散文裡描繪與養蜂人一家的交往一樣;也許,職業特點讓我很容易就記住陌生人的名字吧。
青年作家的大會,我倒沒感受到太多花季雨季的元素,應該說,青年作家畢竟是成熟作家,他們有青少年的朝氣,輕輕一跳,一手摸到了中年人穩重而老成的天花板。我不知道純文學是否可以成為一個年輕人唯一的謀生手段,但九〇後、〇〇後的暢所欲言讓我多慮的心暫時放了下來,儘管他們還不富裕,但至少在文學的呵護下有尊嚴地生活,兩眼只需盯着藝術和社會,似乎不需為飯碗而蠅營狗苟,比我這個即將徹底告別生理上青年階段的人有骨氣,有自信。
從事文化類工作,是一種奢侈。在苛責挑剔的目光下從事服務性行業,是一種無奈。我原以為像我這樣的業餘作者只是與會者中的極個別。其實不然,這四百位代表中固然有自由職業者,但居然還有工人、警察、軍人,甚至外賣小哥。原來,在本職工作外還有這麼多人珍藏着對文學的熱愛和憧憬,對他們而言,文學不是飯碗,卻是靈魂的寄託。這邊放下筆,那邊就要扛上鋼槍、揮動鐵鍬,掄起鋤頭,或者,騎上被催促的外賣電單車。文學不是累贅,不是吟風弄月的佐料,不是粉飾太平的陪襯,而是命運的告白,是歷史的鏡子,是時代洪流,是人性的呼喚!
誠然,原本人無貴賤之分,職業無高下之別,是生存空間的逼仄,加上職場氛圍和服務對象的異化,扭曲了人們的心,讓負面情緒綁架了無辜。青創會,大家來自五湖四海、各行各業,都用筆書寫關於人的本質和菁華。想想荒蕪的阿勒泰、貧瘠的西海固,想想青藏高原邊境的生死對峙,那裡不單有駱駝草衝破了戈壁嚴寒冒出綠芽,還有文學在如影隨形!我們還抱怨甚麼?
在此次青創會開幕前,我特意到後圓恩寺胡同的茅盾故居參觀了一下。這是座精緻的四合院,其中一間廂房專闢為《子夜》介紹室。茅盾先生把一百年前上海外灘的西洋風格建築群稱為“巨獸”,我默默點頭。是的,文學之所以不會過時,就是因為它的批判力量永遠可以入木三分。
我也流連於圓明園遺址,不再為遠瀛觀殘存石雕感到悲傷,卻為那一大片無邊無際的綠荷流下感動的淚。只有三百多歲的圓明園孤獨地裸露着地基和野草,比一千三百歲的大明宮、兩千兩百歲的阿房宮遺跡更算未老先衰!但圓明園那片重新迸發的綠色,卻能延續她的生命,比起只剩黃土的大明宮和阿房宮幸運多了。
是啊!清新的勃發力量,就是永遠年輕的源泉。哪管自己兩鬢蒼蒼,哪管身份證上是青年還是老年,聽聽台上老而彌堅的王蒙、莫言先生那慷慨發言,誰還會為青春逝去而扼腕嘆息?
飛機衝破凌晨的雷雨,在珠海金灣機場降落。朋友開車接我回市區。一路上,地面由於積水,汽車恍若在小河中快速淌過,水花飛濺。這是激揚的樂章嗎?是烘托這次青創會的尾聲嗎?
我想起了劉星元,曾坐在我右邊的作家。他生於一九八七年。年齡原本是許多人的秘密,可這次會議的花名冊上,四百位與會者的出生年月記載得清一清二楚,我忽然明白了,年歲信息不僅是資本和資歷的象徵,也是前行動力的催化劑——比自己年輕的在秣馬厲兵,一副席捲前浪的架勢;比自己老的還在孜孜不倦,你還敢懈怠嗎?
譚健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