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要忘記看月亮

    一九二一年，由齊如山編劇的京劇《霸王別姬》問世。

    齊如山是輔佐梅蘭芳、成就梅派藝術的有功之臣。陳凱歌拍過的電影《梅蘭芳》，就有齊如山和梅蘭芳相識的情節。

    梅蘭芳演出《汾河灣》，齊如山是座中觀眾。從前看戲為“聽戲”，舞台上的大青衣，可以說沒有表演。《汾河灣》是老生青衣的對兒戲，當舞台上老生演員在“窯門”外唱表時，青衣演員坐在“窯門”內椅子上，幾乎是背對觀眾，無論對手唱甚麼、做甚麼，這段戲青衣是沒有反應的，也可以說師傅這麼教戲，徒弟學了照演，沒有錯。

    但，齊如山看戲後給梅蘭芳寫了一封信：

    “昨觀《汾河灣》，演得很好，一切身段，都可以算是美觀，尤以出入窯之身段最美。……此戲有美中不足之處，就是窯門一段……有一個人說他是自己分別十八年的丈夫回來……在這個時候，那個人說了半天，自己無動於衷，且毫無關心注意，有是理乎？別的角雖然都這樣唱法，您則萬萬不可……”

    這封信裡，齊如山更帶出了戲曲“無聲不歌、無動不舞”的本色：“國劇的規矩，是永不許有人在台上歇着，該人若無所事事，便可不用上去。”

    此後，“無聲不歌、無動不舞”成了梅蘭芳排演新戲的準則，《霸王別姬》也成為梅派代表作，在一個英雄末路的故事裡加重了愛情悲劇的成分。

    《道德經》被奉為中國傳統文化的元典。“道不遠人”，按照“道”（方式）的標準、目標去做，則為“德”。這部著作所論述的思維、角度和立場，以達至天地萬物理想的和諧狀態。最為人所知的“上善若水”，可謂中華民族之精神，即出自《道德經》。“善利萬物而不爭”道出水於世間、天地的作用。《

    道德經》看到“強”的作用——“強行者有志”，同時也強調“柔”和“弱”內中蘊含的無窮力量。“天下莫柔弱於水，而攻堅強者莫之能勝”、“天下之至柔，馳騁天下之至堅”、“柔弱勝剛強”均出自《道德經》。葉嘉瑩先生獨創具東方美學的“弱德之美”之說，源頭也在《道德經》。它是一種在困難和壓抑中的堅持、堅守、堅忍，並且相信美好，永遠與希望、尊嚴和高貴並行的力量。

    具弱德之美者，項羽身邊的虞姬如此。蘇東坡身邊的朝雲也如是，她恰如其分地說出“一肚子不合時宜”，恰到好處地給心無城府、官場不設防的蘇東坡提了個醒。虞姬和朝雲，均以柔克剛，顯露出東方女性如水的智慧。

    中國傳統文化講的“中庸”，被許多人解讀成“沒態度”，其實不然。孔子在《論語》中，不少篇幅講為人處世恰到好處的分寸感：“過猶不及”比較好理解；“事君數，斯辱矣。朋友數，斯疏矣。”這裡的“數”是指密度、頻繁，與君、與朋過於親密，就離羞辱、疏遠的程度不遠了。人和人、和事、和世界，都要保持一定的距離。“中庸”便是合適、剛剛好的分寸。

    虞姬識破李左車詐降之計，深明勝敗乃兵家常事。但她更了解剛愎自用的項羽，她的勸慰總是適可而止，直到大勢去矣無法挽回，她訣別人間的劍舞也是恰到好處。整出《霸王別姬》虞姬的戲分不算太多，但她起關鍵作用。兵家之爭的故事，女性是一抹亮色，有剛柔相濟的調和作用。

    《霸王別姬》、英雄末路，整個戲的基調是蕭瑟的。從面帶愁容的虞姬出場念“引子”（角色上場最初開口者為引子，有工尺，唯只乾念，而不用音樂）：“明滅蟾光，金風裡，鼓角淒涼。”已覺淒涼之霧遍被。虞姬對項羽的勸諫：“漢兵勢眾，韓信多謀……依臣妾之見，只宜堅守，不可輕動。”虞姬念完之後，轉臉向台下，有所交代，之後再轉向項羽：“請大王三思。”虞姬的表演大致有三層次：面對霸王，強顏歡笑；獨處時暗自垂淚；到最後的告別，在面向觀眾和轉身面對霸王之間的分寸拿捏尤為不易。

    現今舞台上常見的《霸王別姬》，是拎出虞姬兩個重點場次的戲來演，即項羽敗陣醉臥帳中的戲，以及最後一幕高潮劍舞到虞姬自刎。

    項羽敗陣歸來，虞姬勸慰項羽歇息，獨自走到帳外閒步，看到月亮，暫時忘卻項羽兵敗的愁煩。虞姬在這裡有一段“南梆子”唱段，是梅派唱段中的經典，學梅者包括票友，沒有人不會唱。

    “看大王在帳中和衣睡穩，我這裡出帳外且散愁情。

    輕移步走向前荒郊站定，猛抬頭見碧落月色清明。” 

    南梆子的音樂旋律是歡愉的，但不同人物、不同情景下，表現出獨特性。一方面，中國戲曲是程式化的，另一方面藝術家們在程式中顯露藝術個性。

    茫茫夜色的荒郊，只有虞姬和月亮。天上人間，兩兩相映，清麗的月亮沖淡了本來壓抑的氛圍。

    朋友曾送我一本筆記本，質感、粗礪的黑色封皮上，銀色燙字，印着坂本龍一的一句話：“真實地活下去，不要忘記，每天看月亮。”

    虞姬，這個處於愁苦盡頭，不忘看月亮的人：“看，雲斂晴空，冰輪乍湧，好一派清秋光景！”

    那一刻，美好的虞姬多想真實地活下去。

    穆欣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