俠女率眾反胡復漢    智者說教兼愛非攻

    令狐昭

    梁羽生和金庸小說的歷史傳奇模式，影響了峨嵋影片公司的作品取向，同時從一九五〇年代末開始主導了粵語武俠片的發展走向。那種救國圖存的民族情緒，正是飽歷戰火的一輩粵語片編導的心聲。俠客要肩負起維護國家社稷大我的重任，最普遍的表現形式就是反胡復漢，當中以“反清復明”的旗幟最鮮明、最深入民心。峨嵋電影《書劍恩仇錄》（一九六〇年）三部曲聚焦了漢人起義，然而李化接管峨嵋的導演職務後，其《江湖三女俠》（上、下集，一九六〇年）、《鴛鴦刀》（上、下集，一九六一年）和《龍鳳劍》（上、下集，一九六一年）都讓年輕女性擔任反清先鋒，跟胡鵬的《太平天國女英雄》（一九六一年）各自表述。

    《江湖三女俠》改編自梁羽生小說，像李晨風執導的《書劍恩仇錄》般崇尚激進的民族主義，漢族俠士的宿敵乃清代帝王①，如此二元對立的思維方式，深受漢民族驅逐胡虜的傳統觀念所影響。劇力在於，獨臂神尼臨終前囑咐弟子呂四娘（夏萍飾）完成其兩大遺志，一是手刃投奔清廷的大徒弟了恩（石堅飾），二是號召志士策動反清大業。雍正（林蛟飾）以為收買漢人便可以治天下，其實溫飽者只是少數。李化這種“清廷苛政，民不聊生”的歷史解讀，致令“反清復明”成了“人人有責”的群眾使命，俠女們唯有捨己救國，忘卻兒女私情。其後《鴛鴦刀》特別安排邵氏玉女林鳳在片首展示刀法，延續了前作的巾幗不讓鬚眉勢頭。

    可是勇武過後，李化走的是文藝武俠路線，作品主張說理和說教，“反清”變作“文以載道”的手段，頭號反派不再是滿清統治者，權力被下放到武功高強的爪牙手上。《鴛鴦刀》改編自金庸那時尚未發佈的小說，內容諧趣但不忘說教，例如四傻俠明明決心落草為寇，竟然出錢出力幫助素不相識的書生袁冠南（周驄飾）。該片拒絕暴力，滿漢雙方都不屑殺人，朝廷鷹犬卓天雄（石堅飾）屢次打敗反清勢力，均沒有殺害他們。結果壞人誠心改過，大家放下屠刀、消除仇恨之際，才發現鴛鴦刀內藏警世字樣，並由隱世高手癲丐（檸檬飾）現身說法：“仁者無敵，暴君必亡。”接着他補充：“學武係強身健體，唔係用嚟欺負人。”

    峨嵋出品特意加強道德教化，跟金庸其時提出“武俠小說健康化”的口號和預備在《峨嵋影片公司三週年紀念畫冊》發表〈對武俠片的期望〉②文章息息相關。稍後面世的《龍鳳劍》講述盧氏（石堅飾）賣友求榮，投靠清廷，一眾少年俠客為報父仇，走遍名山大川，幸得武林前輩華山棋叟（檸檬飾）一路上教他們分清黑白忠奸，且叮囑他們行事不得魯莽，各人在啟蒙導師的戰術指揮下，得報父仇。這種家長式或智者式的說教套路，跟黃飛鴻電影一脈相承。實際上，當時不少武俠片都換湯不換藥，資深編導往往把舊觀念套用在新事物之中，卻未能意識到，新一代的思想和人格需要有自由、寬敞的發展空間，才能與新世界接軌。

    反而由新晉導演羅熾操刀的《天山猿女》（一九六一年），懂得從年輕人的角度敘事。影片由蹄風③小說改編而成，主人公孟麗絲（蕭芳芳飾）的家人當年慘遭清廷殺絕，此遺孤被野猿所救，交天龍派掌門高僧撫養，十五年轉眼過去，她遵從師命接掌天龍派，欲在武林大會技壓群雄後，率眾反清。這名個性勇銳的十五歲少女，年紀輕輕便成為一派之主，敢於擔當反清大任，氣概比肩《江湖三女俠》的呂四娘。不過這種特殊的主角設定未必人見人愛，皆因她驕傲、衝動，又不聽老人言。跟她打對台的武林敗類陸虹（劉克宣飾），角色酷似《江湖三女俠》的了恩和《鴛鴦刀》的卓天雄，人物形塑難有突破。

    那時陸續被電影化的蹄風作品，主題有決一死戰，亦有勸和促談。《武林十三劍》（上、下集，一九六一年）是嶺光影業公司的實驗之作，曾經在《雲台十八劍》（一九六〇年）標榜反清復明的導演黃鶴聲，這次任務完全相反。故事描述乾隆希望冰釋上一代的前嫌，派遣大使周日青（麥炳榮飾）跟江湖中人修好。故事強調慈悲為懷、兼愛非攻，反對動武與殺戮，連青城派的壞蛋掌門人金羅漢（石堅飾）也浪子回頭。由於該片追求和平與博愛，跟《江湖三女俠》和《天山猿女》那種激烈的反清意念背道而馳，難怪武林正道的核心人物神尼沙哈洛（陳好逑飾）和猿女孟麗絲（羅蘭飾），力勸金羅漢與清廷和解。

    （粵藝武俠片的前世今生 · 三十五）

    註釋：

    ①《書劍恩仇錄》的乾隆背信棄義，反覆無常；《江湖三女俠》的雍正奸狡荒淫，不斷用計收買人心。

    ②金庸認為武俠片須主張人類平等，各種族和平相處，在描寫古代民族之間的鬥爭時，如漢人反抗滿清，要從愛國心出發，而不是從種族偏見出發。武俠片也要導引觀眾向上向善，主張仁慈，不能一味打打殺殺，打鬥不宜過於殘酷。

    ③梁、金小說的反清題材在影界大行其道之後，蹄風的“清宮派武俠”亦備受影人青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