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古宅·守屋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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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 7月5日 星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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古宅·守屋人

山 槻

    古宅·守屋人

    一

    鄉間涼爽的風撲面而來,黃昏時站在田堤邊眺望稻田,偶爾還能看見幾個農人穿梭在黃綠相接的田間勞作。又是一年秋收,風吹過,稻穗連着香氣就如海浪般朝前湧來。稻田是有記憶的,它們循環往復地生長,一年又一年地凝視着林家大院經歷的一代又一代的故事。

    稻田前的高地上坐落着一處三進制中式宅院,這就是林家大院。林家代代經商,曾是粵西地區的富戶,家族鼎盛時曾坐擁大片良田,佃農無數,兒孫興旺。

    古宅如沉默巨人般矗立在半山腰,灰色外牆上還有民國時土匪入侵留下的槍藥痕跡,與我用指甲劃出的痕跡如出一轍。佃農向地主示弱的時代不在了,宅子也老了。推開有些腐朽的紅木大門,一面石牆映入眼簾,牆上刻着凹凸不平的浮雕,石雕經過多年風雨的洗刷早已失去往日光彩,有的甚至已經變得光滑,只留下一些模糊痕跡。

    繞過石牆,會客廳前設有一口天井,天井中央又設有一方密封的水井,或是象徵着古代風水學中的“天圓地方”。天井通往廳堂的長廊上因年久濕潤而鋪滿青蘚,屋頂上的青瓦錯落排列,有些地方因年久失修而滲入露水,人只要稍微停留就會被下落的露水洇濕額角。數百年來,宅子變了,人也變了,只有那屋頂翼角上的屋脊獸經久不衰,年復一年地庇佑家族興旺。

    走進廳堂,一整套紅木桌椅陳舊而整齊排列,往裡便是內堂,這裡不再有生活氣息,林氏祖先的官服被供奉於中央,四周陳列着林氏先祖的畫像,畫像之下還密集黏貼着泛黃的老照片。

    照片上的人太多,我不一一認得。其中一張印着一位身着西服笑容燦爛的男子,那是我祖父從南洋大學畢業時照的。這張照片是前年清明我歸家祭祖時誠伯贈予我的。

    今年——誠伯去世了。

    二

    十多年前,祖父仍在世。當時的他即便身體已每況愈下,仍會每月回鄉一趟,還常常帶着年幼的我。我對家鄉並不陌生,尤其是那顆種在祠堂前的槐花樹。記得那時,祖父很愛將我抱在膝上與誠伯談話家常,品茗對弈。年幼的我也常被祖父打趣,每次他都能將我惹哭,這時,誠伯就會用責備的眼神看着祖父,並在他的藤椅下面變戲法似的掏出一個餅乾盒,拿出一些餅乾來哄我開心。

    這些都是很久以前的記憶了。自祖父去世,我便很少歸鄉;待成年離家求學,次數更少。我與誠伯的關係也漸行漸遠,直至見到只剩匆匆兩句寒暄。

    我年幼時也曾問過母親誠伯是誰,他為什麼一直住在主屋裡?母親一會說他是管家,一會又說可能是親戚,但話題每次皆以“小孩子別多事”而草草結束,我想母親可能也不清楚。

    可我想,“守屋人”之名似乎更契合我對誠伯的印象。

    推開林氏宗祠的厚重大門,一陣陰風襲來,昏暗的祠堂內整齊排列着一代又一代林氏先祖的靈牌,我一眼就看到了祖父的名字。

    “丫頭,給祖父上炷香吧。”誠伯將手中已經點燃的三炷香遞到我跟前,我輕輕接過道了謝。

    敬香過後,我隨他走出祠堂,四月雖是清明雨紛紛的時節,但今日陽光實在好。走出祠堂大門,一陣槐花香氣迎面飄來,耀眼的陽光透過樹葉縫隙灑在人身上,讓我頓然有種靈魂出竅之感。

    槐花樹下,擺設仍和祖父在時一樣,兩張藤織躺椅,一張茶几,几上擺着舊得泛黃的棋盤和一套陶瓷茶具,那是祖父留下的。

    誠伯走到藤椅旁,在茶几底下摸出令我熟悉的餅乾盒,不過這時的它已經生出鐵鏽,他也不再年輕了。誠伯用滿是皺紋的手顫顫巍巍地打開盒子,從中挑出一袋包裝精緻的餅乾朝我招招手。

    我自然不會拒絕誠伯的好意,接過又道了謝。

    “你跟你祖父長得不像,比他好看。”誠伯看了看我,自顧自坐下喝茶,“他很瘦,從小身體就不好,年輕在外面唸書時就差點因為糖尿病丢了命”。

    “對,祖父在的時候祖母從不讓他吃這些,他都是在我吃的時候偷偷拿着點,就像個孩子似的。”見誠伯提到祖父,我有些興奮,趁勢坐下就和誠伯閒聊起來。

    “好人不長命啊……你祖父要是活到現在得有七十九了吧,哎喲,我今年也八十了……”誠伯頓了頓,好似想到什麼,開口道:“你也是,好像流着兩條鼻涕哭着追你祖父打還是昨天的事,一轉眼就長這麼大了。”

    “誠伯,你別取笑我了。”被戳穿了糗事,我有些臉紅,急忙轉換話題,“你和祖父關係肯定很好,祖父臥床那幾年常跟我說和你小時候的事。”

    誠伯不知想到什麼,突然呵呵笑出了聲,“得虧他還記得……”

    三

    “誠伯,跟我說說你和祖父小時候的事吧。”

    “你想聽?”

    “想。”

    “那得從很多年前開始說起了……”

    我的曾祖母不是我祖父的生身母親,這是家族裡公開的秘密。

    曾祖母壽終在我九歲時,因而給我留下了不少記憶。她姓麥,出身官宦人家,常着一身墨色旗袍,搭配羊毛披肩,喜將一頭華髮向後挽成低髻,直至去世前不久也仍清冷優雅。我沒跟她說過很多話,她對家裡的所有人都很嚴苛,就連祖父和父親都是如此。她尤不喜歡小孩子,她曾因我偷穿她的旗袍而狠狠用棍子打了我,因此與我母親有很深的隔閡,我也從不去親近她。

    “你曾祖母也是個可憐人”,誠伯拿起茶杯,輕輕吹起,淡黃的茶面泛起了圈圈漣漪。

    十五歲的曾祖母也曾坐在花轎中滿懷期許地想像着自己的婚後生活。曾祖母是不幸的,我的曾祖父解放前就是遠近聞名的惡少,吃喝嫖賭樣樣精通。自幼受“三從四德”訓誡的女人不知如何使夫君回心轉意,只得任其揮霍,在內勤懇伺候公婆,管理內宅。

    十六歲時,她難產生下長子。這本應是女子最幸福的時刻,麟兒卻因疾病未足月夭折。而此時,丈夫在外與娼妓結合生下的私生子降世了,雙重打幾下,曾祖母因傷心過度大出血,經救治勉強保住性命,可自此不能再生育。

    “那個孩子是我……”

    “是你?”這個消息顯然在我的意料之外,我一直以為是管家之子的誠伯,竟是與我血脈相連的祖伯父,“然後呢?”我有些心急,“曾祖母肯定很絕望。”

    “應該是吧。”誠伯微微抬頭,視線與透過槐花樹枝的陽光相撞,“因為我的存在,我的母親走出了那種地方,算是從了良。但娼妓就是娼妓,沒有人會對娼妓和她的孩子好。你祖父除外。”

    當曾祖父提出要將誠伯寄養在曾祖母名下時,清冷的曾祖母罕見地大發雷霆,她無法容忍一個娼妓所生的私生子代替自己的親子。她恨,她怎麼捨得?

    於是,剛剛喪母的我的祖父就在襁褓中被認作了曾祖母的嗣子。

    四

    “可能你曾祖母不能再愛任何人了。她對你祖父從小就嚴苛,也不愛親近你祖父,他是喝我母親的奶長大的。我們就像親兄弟一樣,我們常在晚飯時分在柴房見面,我是因為沒幹完活不能吃飯,他通常是因為背不出書而被罰沒飯食。他會教我學寫自己的名字,有時候他還自告奮勇要幫我劈柴,那柴劈得亂七八糟,管家看了又要罰我晚飯,他就又得偷偷去廚房給我偷吃的,若被人發現,又得捱一頓打……”誠伯笑着,但眼邊似有濕潤,大概是被陽光刺激的?他正了正身體,接着說:“那時的我總以為我比你祖父強,至少我還有母親愛着,可在我七歲母親因肺病死了的時候,我們就算同病相憐了。說出來怕你不信,我忘記了我母親的名字和樣子了,不記得我和她見過的最後一面,也不知道她葬在哪裡,是不是有一口像樣的棺材或是肉體遭野狗啃食成為孤魂野鬼……但你祖父破例為她立了衣冠冢和靈位。”

    誠伯的話讓我如鯁在喉,說不出一句話來。原來那在曾祖父、曾祖母靈位旁另開小龕單獨擺放的無名靈位供奉的就是誠伯的母親。即便曾為萬人唾棄的娼妓,祖父也曾那麼努力地想讓這個他兄弟的母親,他曾經的乳娘爭取,讓她在眾多林氏後人的祭祀中能夠分取一些香火。

    不知作何回應,我只能拿起茶杯稍稍掩飾尷尬。誠伯見狀順勢替我添了新茶,笑着插問:“好喝吧?這是你祖父生前特地從外國給我寄回來的,現在他也走了……”

    聽到誠伯語氣中泛着的憂傷,想到他與祖父兄弟情深,只能在輕聲安慰他後轉移話題,“那後來呢?”

    “後來?後來我們互相依靠地長到十幾歲,六十年代的時候,城裡的年輕人們不知怎的都來鄉下了,我們成分不好,就被批判了。哎喲,那個時候啊,那些學生連門都給砍破了。然後——你曾祖父母就帶着你祖父到外面去了。”

    “那你為什麼不跟着去?”

    “傻姑娘,我得守在這裡,守着林家的根基,讓你祖父有根可循。”

    五

    “你祖父離開後,我們十幾年來都沒有聯繫。後來,我們跟國外的通信恢復了。我一下子收到了許多從外國寄來的信,全是你祖父寄來的,最早一封竟是五年前的,那些信我還收得好好的,你想看嗎?”

    “好啊。”歷史學畢業的我對誠伯口中的信件充滿好奇,也好奇祖父會在心中與誠伯說些什麼話。

    聽了我的話,誠伯興衝衝地從藤椅上站起來,拍拍已經洗得灰白的工裝褲,走向祠堂旁的小屋,那是他幾十年來的居所。我跟着走進去,房間昏暗潮濕,青磚牆上長滿苔蘚,擺設也僅有一張木床,一張桌子,一個小木櫃和一個小的老式電飯煲。誠伯從櫃子抽出一個匣子狀的花布包袱,花布內又包着一層紅布,可見主人對它的精心愛護。

    打開匣子,一本藍色的通行證映入眼簾,我好奇,“誠伯,你到過澳門?那你來過我家嗎?”

    “沒有,那是你祖父病重的時候你父親替我辦的。你祖父臨終前就想見我一面,可是我這老頭子啊,一輩子沒走出過這裡,你祖父最終還是沒有等到我。你祖父不在了,我也老了,也就罷了……”

    “誠伯,我能看看這些信嗎?”

    “看吧。”此刻的誠伯連渾濁的眼珠裡都帶着笑意。

    信中記錄的都是祖父生活中的一些瑣事,比如今天貨物又被客戶壓了價,祖母發現了他偷吃糖果,我出生了,就連“祖母像個母老虎”這樣的話也被記錄在案,我噗哧笑了出來,對誠伯說:“這些信件可不能讓祖母看見,讓她看見了非把爺爺從天堂拉下來。”

    “傻丫頭,說的什麼話,童言無忌。”誠伯有些惱,但卻沒有跟我計較,我也只是給誠伯回了一個鬼臉,便繼續埋頭研究這些信件。

    突然,一張被壓在箱底的照片進入了我的視線——一個穿着西服的年輕人。照片因年代久遠而變得模糊,但我一眼就認出來那是我的祖父。我拿起照片向誠伯遞去,誠伯接過照片,輕輕撫摸畫中人的臉龐,低聲喃了一句我聽不清的話,然後又看向我,“這就是你祖父寄給我的第一封信”,他翻過照片,指着一行鋼筆字,我伸頭一看,是祖父的筆跡,寫着:“一九七○年五月謙畢業於新加坡城    特致    兄長    誠”。

    誠伯向我指了指字行中的“謙”“誠”二字,語氣裡頗有些驕傲,“那是你祖父寫的我和他的名字,他從小就很聰明,他跟我說你和他一樣聰明……以後一定要看着你上大學,他也沒等到……”

    “丫頭,我沒有值錢東西,也就剩這點回憶了。我沒有人可以傳下去,就當個祝福送給你吧。”

    這是我記憶裡誠伯對我說的最後一句話了。

    六

    我最終還是把祖父的照片留在了古宅裡,權當是給誠伯留個念想。

    誠伯走了,本以為是聊話家常,想不到竟是永別。身為後輩,我們理應回鄉參加葬禮,不知怎的,我不禁就將誠伯送我的匣子重新帶回了古宅。

    走進主屋,廳堂內正傳來激烈的吵罵聲。

    “我父親才是親生子,本就應該繼承產業,你們一個旁支過繼的怎麼好意思對我們指手劃腳。”住在古宅旁邊的禮叔是誠伯唯一的孩子,但與誠伯的關係並不好。

    “我父親可是族譜裡正兒八經的嫡長子,你們又算個什麼東西!我給你父親臉面叫他叔父,我不給你們臉面,你們什麼也不是……”我父親的聲音緊接着傳來,陣陣爭吵皆透出商人世故。

    很吵,不再想聽。走進堂屋,略過正在爭吵的他們,我在一堆泛黃的老照片中尋找祖父的照片。

    屋裡無人注意到這張照片的消失,就如已經死去的林謙和林誠,很多年後,他的子孫們就會漸漸忘記他們,有關他們的記憶都將被歸入到“林家先祖”的虛名中,最終飄散。

    我在槐花樹下挖了一個坑,把照片放進匣子裡,伴着槐花香把它埋在地裡。

    又一年過去了,塵歸塵,土歸土,這對兄弟最終的遺願不過是魂歸故里,人間紛亂本不該侵擾他們,讓它們都留在這裡吧。又過了一年,守屋人不在了,藤椅消失了,潮濕陰暗的小屋也破敗了,但林氏宗祠裡香火依舊,槐花又一年綻放開來……

    山    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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