鏡中春秋

    有一天他去外地參加學術會議，在飛機上睡着了。他做了一個夢，夢見自己坐在一個捲曲的鏡子裏面，最驚恐的是，他的對面坐着一個面目模糊的人影。他向人影問話，人影不答。他抬起手，輕輕伸向人影，想要觸摸對方，但是他的手穿過了人影，那裏空無一人。他驚醒了。

    那個鏡子似曾相識，在飛機降落的時候，他從舷窗望向地平線，終於想起了科濟列夫鏡子。

    科濟列夫鏡子是蘇聯科學家科濟列夫發明的，原理很簡單，就是屏蔽地球上全部的磁場干擾，從而讓人能夠完全接受來自遙遠宇宙的信息。這個實驗談不上有多嚴謹，至今也沒有什麼過硬的發現，但它很神秘。當時做實驗的位置也很講究，在接近北極圈的一個人跡罕至的地方，據說許多受試者都出現了各種各樣的超級幻覺，有些人聲稱自己跟外星人有了接觸。據說做實驗的那段時間，北極圈經常可以看到類似UFO的神秘天體。

    這些傳聞分明就是虛構的，但他越是琢磨，越是產生不可抗拒的吸引力。

    等他走出機場的時候，一個決定產生了：建造自己的科濟列夫鏡子。

    他沒有告訴助手自己要做什麼，只是把需要的材料清單給對方，接下來自己慢慢組裝。他也沒有告訴妻子，愛好科幻小說的妻子也許會支持他的決定，但到時候一無所獲又會受到她的嘲笑。妻子已經不年輕了，她對宇宙的熱情跟她對科幻小說的熱情一樣，正在迅速消退。

    他想自己一個人去做這件事情，就像小男孩想獨自去進行探索一樣。他把這個奇怪的鏡子安置到了家附近的一個房間（他租下了它）裏，開始優化這個裝置。

    今天的科學技術比起科濟列夫的年代有了極大的提升，所以他用了最先進的材料，可以完全屏蔽電磁干擾。再加兩層嵌套的減震裝置，以及快速超真空技術，讓他不必選擇去遙遠的北極，就可以獲得北極的安靜。

    他的心情一方面滿懷期待與興奮，一方面卻是悲涼與無助的。因為這也代表了他對尋找外星生命的常規方法已經絕望了，他自己也開始劍走偏鋒。但又能怎麼辦呢？當他用深空望遠鏡探測太空的時候，幾十億光年之外的任何發現都意味着那是一種遙遠的過去，跟我們根本不在同一個時空之內——以人類的生命尺度來說。即使哪天真的發現某種生命的痕跡，等到能夠接觸的時候，外星生命早都毀滅了，或者人類本身也毀滅了。

    光速限定了宇宙。

    他不知道為什麼宇宙的規則是這樣的，但他總是隱隱覺得這個規則的背後就是為了限制。很有可能，人類跟外星生命的常規接觸，就屬於限制之列。當相隔遙遠的生命克服光速走到了一起，也意味着宇宙的無限受到了挑戰。宇宙要保證它是無限的，正如生命的本質是對無限的反抗。人們總是抗拒有限、討厭有限，殊不知有限是多麼重要。正是分子、原子在有限範圍內的有機聚合，才得以對抗暗熵，才有了生命。

    他使勁搖搖頭，把這些想法從頭腦中驅散出去。面對宇宙，任何想法都會通向一條沒有終點的旅程。

    ※        ※        ※

    很快，改進版的科濟列夫鏡子製造完成。改動如此之大，由他來重新命名都是可以的，比如叫吳用時鏡子。吳用時，這是他的名字。

    這個東西長得像奇特的海螺一樣，人要走進去，必須穿上特製的防護服，就像是宇航員走進太空一般。不過這個過程是相反的：宇航員從太空艙去外面需要穿上宇航服，但是他從外邊進入這個像太空艙一樣的鏡子需要穿上防護服。它們構成了詭異的行動鏡像。

    在這個海螺一樣大的狹小空間，他每次鑽進去的時候，都是心驚膽戰的。危險是一方面，防護服只要有一點破損，他就會窒息和內爆；另一方面，是心理層面的恐懼。防護服的面罩是全透明的，他在裏邊的曲面鏡裏能夠看到自己變形的樣子，那像是另一個人。這個比喻都被用濫了，但對他來說，那真不是早晨站在衛生間鏡前的感覺，那是一種真實的感覺——另一個人通過自己在審視自己。

    什麼都沒發生。他終於有些放鬆，但又不免感到失望，一種深深的失望。傳說中的各種奇特幻覺，他什麼也沒感受到。但他抬眼看到鏡子變形的自己，恐懼感重新襲來，而且比之前更為猛烈，他堅持不住，逃了出去。他大口喘着氣，緊盯着關閉的艙門，好像會有異形或鐵血戰士之類的可怕外星生物會張開血盆大嘴衝出來。

    當天晚上，他回到家，跟妻子傾訴了自己的恐懼。妻子安慰了他，他們隨後有了親熱行為。沒想到的是，三個月後，妻子告訴他，自己懷孕了。自從那次之後，這三個月因為工作繁忙，他們沒有過再次親熱。這讓他感到特別恐慌。他不知道那裏的特殊環境會對自己的精子造成什麼樣的影響，但是妻子說：“這恰恰證明了宇宙中充滿了生命，宇宙給我們送來了生命。”

    妻子雖然是開玩笑的，但讓他陷入了沉思。他反覆琢磨妻子的這句話，那也許是真的。

    但在產檢的過程中，報告居然顯示：孩子跟母親沒有血緣關係。

    他們是自然受孕，孩子怎麼會跟母親沒有血緣關係？這簡直是惡作劇！他第一時間就想到了那個塵封已久的鏡子。他囁嚅着對妻子說出了自己的想法。妻子滿臉驚恐，讓他不要再說下去了。

    妻子哭着說：“難道你認為我們的孩子是怪胎嗎？我們的孩子一切都非常正常，沒有異於常人的血型，更沒有奇怪的DNA類型，他就是一個跟其他孩子一樣健康的孩子。”

    “是的，當然，孩子很好，你別多想……”他擁抱妻子。

    ※        ※        ※

    許多年過去了，孩子健康成長，毫無異樣。某天，人類的CC985號探測器在木星的第二個衛星也就是木衛二上面，發現了微生物。雖然只是最原始的生命結構，但已經足以顛覆宇宙中只有地球才有生命的這種觀念。

    他激動萬分，徹夜難眠。他悔恨自己把時間浪費在了那詭異的鏡子上。那神秘的鏡子像魔鏡一樣，不知道它帶來了什麼樣的力量。那種力量完全超越了人類對宇宙的正向認知。那也許是一條捷徑，但很有可能是一條“歪門邪道”。而現在，在木衛二上的發現，讓他可以重新走向一條“陽關大道”。因為這個發現符合人類的預期，也符合人類在面對未知時想要“循序漸進”的心態。他從床上翻身而起，立即開始工作。他根據探測器傳回的相關資料寫了一篇很重要的論文，發表後，立刻引起了科學界的高度關注。他也因此獲得了首批前往木衛二進行科學考察的隊員資格。

    別說幾萬光年之外的未知星球，就光是看到巨大的木星及其衛星都已經讓他深感敬畏。他開始了模擬器裏的訓練課，第一次如此近距離地直觀見識到了木衛二的神奇。這是一個被堅冰覆蓋的寒冷世界，但在堅冰之下，是溫暖的海洋。木星強大的引力對木衛二造成了潮汐效應，冰面下的溫暖海水從薄弱的冰縫處噴發而出，形成了高達兩百多公里的噴泉，極為壯觀。微生物就是在噴泉周圍的冰山上發現的。那也是他們這次將要抵達的目的地。用“惡劣”這個詞已經不能形容那個環境，那是“惡劣”的十次方。

    人類這次之所以不惜派出最優秀的科學家前往實地考察，實際上為了一個更大膽的目的：探測冰面下的海洋世界。

    這次他們當中將有一個人坐進小型探測艇，從噴泉處下潛，穿越幾十公里的冰殼，下潛到海洋裏。這是一次極其危險的旅途。誰也不能確定冰面之下的海洋中有着怎樣可怕的生物。因此，這項特殊任務必須是自願的。

    他想了一個晚上，然後第二天一大早就去報了名。同事們都震驚於他的勇氣和決心，人們想像中那應該會是一名軍人，但沒想到是他這樣一個看上去文文弱弱的科學家。他拒絕了任何採訪，只有他自己知道，他沒有什麼太複雜的想法，他就是想去，僅此而已。至於後果什麼的，他無所謂了。當他第一次鑽進那面鏡子的時候，他就不再考慮自己的生命歸路。

    十八個月後，準備就緒的科考隊總共十二個人坐上太空電梯抵達了空間站，然後從空間站乘坐加滿燃料的飛船前往木衛二。四百九十八天之後，飛船平安抵達木衛二。

    木衛二被木星的巨大引力牢牢鎖定，木衛二用相同的一面永遠對着木星，就跟月亮面對地球是一樣的情況。

    但是，木星實在太大了，是地球體積的一千三百多倍，在木衛二上面看木星，就像是站在地球上看月亮，月亮忽然變大了數百倍，那是一種特別壓抑和驚恐的感覺。在模擬器內訓練時根本無法體會到那種可怕的巨大。更何況還有大噴泉的呼嘯聲，要不是木衛二表面空氣稀薄以及頭盔屏蔽，這聲音將震碎他們的腦袋。

    隊員們彼此鼓勵着：不要老是抬頭看木星，低頭幹活就好了。可低頭看到的地面全是光滑的冰面，反射着他們渺小的倒影。

    他們就在這無邊無際的堅冰上建造好了一個科考基地。

    到了他要下潛的時刻了，他的心臟加速跳動，隊裏的醫生詢問他要不要吸入鎮定藥霧，他擺擺手，說：“不需要，我喜歡這種感覺。”

    “別擔心，有我們陪着你。如果有什麼不對勁的地方，你就迅速返航，不要硬撑。”隊長站在他旁邊，輕輕跟他碰了碰拳頭。

    這時，有地面信號傳來，說他的孩子有很重要的話要告訴他，問他要不要聯通一下。

    孩子能有什麼重要的話，無非是想爸爸了。也好，很有可能這是一次最後的告別了。

    他說：“不好意思，耽誤一下大家的時間，讓我看看孩子。”

    “早都準備好啦。”隊員很理解他此刻的心情。

    視頻影像傳到了他的面罩上，他看到兒子打開了房間，站在那個塵封已久的鏡子前面。他剛想責怪孩子，怎麼能亂翻爸爸的科研設施呢？可孩子的一句話卻打斷了他的思緒：“爸爸，我鑽進這裏面後，聽到了一種聲音。”

    “什麼聲音？”他緊張地問道，嗓子瞬間乾澀起來。

    “大海的聲音，”孩子說，“而且聽上去那片大海特別孤獨，特別寂寞。那海浪像是能沖進人的心裏，這讓我也感到特別孤獨，特別寂寞。爸爸，我現在好難過，所以我想見到你。”

    這番話將他瞬間擊潰，他淚流滿面。他抬頭看着碩大的木星，那個紅色的大耀斑如一隻巨大的獨眼，跟他進行着對視。他顫抖着跪了下來。

    孩子有特殊的能力，可以不借助設備就接收到宇宙的信號。孩子聽到的海浪聲正是引力波，那聲音可能來自於宇宙誕生時的啼哭，可能來自於遙遠的銀河系深處，可能來自於太陽誕生之前的星雲塌縮……太陽，跟他一樣，正值壯年，當然時間單位不同，太陽還有四十多億年的壽命。如果人類在四十億年的時間裏，還沒完成跨星際的發展，那麼人類將從宇宙中徹底消失，跟太陽一起變成一小段孤獨的海浪聲，讓宇宙中隱藏着的某個耳朵聽見。

    “爸爸？你沒事吧？”

    “沒事，你聽到的大海就是宇宙，我們所有的太陽，所有的行星，所有的一切，都在這片沒有岸邊的大海裏。”

    “真的沒有岸邊嗎？”

    “也許有，但太遠了，跟沒有一樣。”

    “爸爸，媽媽說你在離我們很遠很遠的地方，在另一個星球上，你那裏也看不到岸邊嗎？”

    “看不到，”他頓了一下說，“被一面牆給擋住了。這面牆叫木星，爸爸讓你看看木星好不好？”他把頭盔攝像機的信號發送了過去。

    “爸爸，木星好美。”

    “你不害怕嗎？”

    “不害怕。”

    “為什麼呢？”

    “因為它擋住了大海，我怕看到那個孤獨的大海。”

    “你說得對，我也是這麼想的。”他深深喘口氣，“那你不要難過了，等我從木星回來，我陪你一起在鏡子裏聽大海好不好？”

    “好的，爸爸，你要說話算話。”

    “請你相信爸爸。”

    通話結束了，他的內心變得非常平靜，再無恐懼。他覺得自己即將開始的下潛不再是死亡之旅，孩子會聽到他，會陪着他。而他將穿越那厚厚的企圖隔斷生命交流的堅冰，在溫暖的海洋裏發現全新的生命。即使他被怪異的生物吞噬也沒關係的，他作為先驅者的任務便已完成。

    王威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