煙 花
澳門旅遊業在疫後迅速復甦,議事亭前地和大三巴牌坊一帶,又再出現人山人海的景象。小城恢復舉辦年度精彩盛事,國際煙花比賽匯演再度閃耀濠江。
首場煙火即將在南灣湖上演,除南灣湖畔外,皇朝觀音像海濱休憩區、科學館海傍和氹仔海洋花園堤岸等地均人氣急升。幻彩的煙花在夜空中怒放,令在場觀眾目不暇給,看得興高采烈,煙火隨着美妙的音樂舞動,一時像瀟灑的爵士舞般節奏鮮明,一時像輕柔的華爾茲般浪漫優雅,一時像熱情的森巴舞般豪邁奔放……絢麗的煙花閃亮璀璨、姹紫嫣红,瞬間定格在觀眾的相機或手機中;不知在遠方的曉晴有沒有在網上觀看澳門的煙花呢?
我和曉晴是小學同學又是鄰居,上世紀七十年代,我們一起學習一起玩,總是糖黏豆似的。小二那年,爸爸有朋友在炮竹廠工作,可以廉價採購炮竹煙花,由於當時政府監管炮竹檔不像現今規範和嚴格,因此爸媽決定入貨。農曆新年期間,爸媽用手推車推着品種繁多的炮竹煙花,我和曉晴跟隨大人到南灣及西灣堤岸一帶販賣,由於我們檔口貨品的款式新奇多樣,因此招徠不少客人。
媽媽向客人推介一款特大的“超級火箭”,聲稱可飛到“國際”(國際酒店樓高十二層,在上世紀中期曾是澳門最高的建築物)那麼高,我和曉晴都嘖嘖稱奇;可是客人玩完回來,抱怨“超級火箭”並不能飛到“國際”那麼高,只能飛到“閣仔”(二樓)那麼高呢!媽媽笑着送他一串炮竹作補償。之後又有客人來買“雷鳴炮”,媽媽忠告他該炮像雷轟般響,點燃後切記摀住耳朵;客人戰戰兢兢地點燃,然後立即跑開及摀住耳朵,我和曉晴也趕緊摀住耳朵,但是炮引子好像熄滅了,接連點了好幾次,“雷鳴炮”還是沒有爆破,後來發現炮子裏根本沒有火藥,是虛有其表的樣板啊!大家都覺十分可惜,未能見識“雷鳴炮”的威力,媽媽只好抱歉地送他一盒“砂炮”慢慢玩好了。
售賣炮竹煙花的經歷真的非常有趣,我和曉晴雖然沒有親手玩,但看到客人點燃炮仗發出隆隆巨響,又或點燃煙花霎時火樹銀花,既驚又喜,十分開懷!爸媽那年賣炮竹煙花好像賺到點錢,不過翌年政府開始嚴管炮竹檔,我們便再沒有機會當無牌小販了。
小學畢業後,曉晴舉家移民英國,我們依依不捨地道別,此後只能依靠書信聯繫了。花樣年華的曉晴身形高佻,外貌清秀,皮膚白皙,長髮微鬈,為人爽朗健談,在英國大學畢業後,任職酒店工作。她曾有過一段婚姻,可是新婚不到半年,丈夫竟遇交通意外離世,令她大受打擊,傷心欲絕。經過時間的療傷,曉晴終於重新振作,也許是想暫離傷心地,她嘗試尋找海外的工作,機緣巧合之下回流澳門。我們久別重逢,喜悅之情實難以筆墨形容。
曉晴在澳門的一間國際品牌酒店擔任行政管理工作,她做事有條不紊,責任心強,遇到問題一定有解決辦法,處事以理服人,同事都十分敬佩她。工作之餘,她亦不懈追求知識,修讀更高學位的課程。忙裏偷閒,她愛到電影院看場電影,遊走舊區尋找老店美食,驅車前往黑沙海灘看日落等,不過曉晴最愛的還是觀賞煙花,她喜歡煙火那充滿能量的光和熱,在閃爍的一刻,總以最美的姿態示人。每當有煙花表演,她都約我一同欣賞,共同感受火光劃破夜空的震撼,讚嘆那些亮麗活潑的精靈,我們像孩童般大叫大笑,隨着煙火和音樂的節奏歡呼喝采……
曉晴工作認真,思路清晰敏捷,富創意思維,做事追求卓越,工作能力獲得上級的認同和讚賞。十年間,她由中層管理人員擢升至酒店的核心高層人員。也許是與澳門的緣份吧,她覺得自己還是喜愛這個樸實的小城,於是決定自置物業,落地生根了。
曉晴雖獨自在澳生活,但她不愁寂寞,鐘點工人每天來家為她清潔、執拾及煮午餐,轉眼工作多年,她們早已成為好友而非主僕了。曉晴坦言不愛煮食,更不愛洗碗碟,所以晚上都約朋友外出用膳。她每次與我相聚,總有笑話跟我分享,令我捧腹大笑,當然她自己也哈哈大笑,她說大笑對健康十分有益,保持心境開朗,則百病不侵。
人到中年,曉晴依然愛美,衣櫥裏的衣裙色彩繽紛,配飾也款式繁多,不少是她家姐從英國買給她的。曉晴每天精心打扮上班,愛穿粉色花裙套裝,大方得體,再襯托項鍊、手鐲和戒指,搭配標致的手袋和高跟鞋,臉上略施脂粉及塗上口紅,散發出雍容高貴的氣質。
曉晴每年返英國一次,主要探望父母及與家姐結伴暢遊,每次回澳都不忘帶紀念品或手信給朋友,以及分享她有趣的旅遊體驗。曉晴家姐每兩年亦會來澳探她,行李箱必定帶來新款衣裙及配飾給她,她姐最愛吃豬扒包和葡撻,亦愛尋找兒時茶果湯和雲吞麵的味道。
曉晴媽媽年逾八旬,身體健康每況愈下,她自責長久離家專注事業,沒有盡孝照料雙親,因此欲辭職返回英國。上司體諒曉晴的情況,勸她不用辭職,讓其停薪留職返家侍候雙親。約半年後,她的媽媽安詳離世,曉晴能在母親人生的最後階段陪伴在側,讓她內心少一點歉疚。
二○一九年,可怕的新冠疫情顛覆了全世界,二○二○年初,正在英國度假的曉晴被忠告盡快回澳,因為各地航空交通快將中斷。誰料到疫情曠日持久,各地防疫措施日趨嚴格,那次回澳後,曉晴就被困在澳門,只能以視像方式與遠方的親友聯繫了。
疫情令一切改變了,向來精力充沛的曉晴被迫停下來,看似更年期的徵狀在此時陸續出現——食慾不振、腸胃紊亂、煩躁不安、焦慮失眠等,即使看醫生食藥也效果不彰,令她情緒低落。疫情越來越嚴峻,鐘點工人無法來家為她清潔、執拾及煮餐,社交距離諸多限制,朋友不便與她外出用膳,她沒法赴英國探望年邁的父親,她姐亦不能來澳與她相聚……
曉晴上班無精打采,工作效率漸漸低下,面色暗淡下來,身形日漸消瘦,衣着隨便搭配,對自己失去信心,思想負面,不再回應社交信息,變得沉默寡言,她像掉進泥沼中爬不起來,令人百思不得其解。上司和好友均嘗試開解她、鼓勵她,但都不得要領。眼看她自暴自棄,我勸導不果轉而訓斥她,希望她可以醒過來,但是她像個洩了氣的皮球般沒有反應。
二○二二年末澳門政府終於更改防疫政策為“與病毒共存”,新冠疫情旋即爆發,二○二三年初,大部分居民已受過病毒感染並已痊癒,隨後政府開始放寬防疫措施,出入一般場所不需出示健康碼,以及不要求戴口罩等。三年來因防疫而設定的種種限制,突然鬆綁了,驚覺平常的生活原是那麼可愛。
防疫措施放寬後,曉晴的狀況仍沒有好轉,她依然不打扮,抗拒社交,活在自己的世界裏。我懷疑她可能患上情緒病,費盡唇舌說服她接受精神健康評估,結果證實她患上抑鬱症。曉晴的極端轉變原來是因病造成,她一定痛苦極了,她樂觀善良,不應受到病魔的折磨。曉晴家姐終於可從英國來澳,安排她返英接受治療和休養,有親人的陪伴和照料,對她的復元會有很大幫助。
我在網上搜尋有關抑鬱症的資料,它的成因複雜,可由生理及心理多種因素誘發,其中有種叫“微笑抑鬱症”,患者對身邊的人展現笑顏,但獨處時卻愁眉不展……曉晴是因體內調節情緒的物質失調嗎?是她背負的壓力太大嗎?是她對自己要求過高嗎?疫情太久令她情緒失衡嗎?還是她感情的傷口一直未癒呢?……我沒有答案,只知道抑鬱症可以發生在任何人身上。我為甚麼沒有早點察覺她生病及協助她呢?酸楚的淚水模糊了我的雙眼。
今晚是煙花比賽的最後一場,我獨自踱步到南灣湖畔,那裏人氣依然鼎沸,我站在擠擁的人牆外,仰望高聳入雲的旅遊塔方向。萬紫千紅、花式新穎的煙花,在漆黑的夜空施展渾身解數,爭妍鬥麗,令觀眾目不轉睛,看得歡呼雀躍。頃刻,熟悉的笑靨和喝采聲在我的腦海裏呈現,她的能量重新發光發熱,化作美麗迷人的煙火,隨着音樂韻律跳躍舞動,在偌大的夜空綻放溫暖和快樂,朵朵煙花光彩奪目、燦爛多姿,那閃爍的最美光芒,瞬間載入我永恆的記憶裏。
燕 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