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為王世襄編經典（下）

    委以重任編經典

    再說王老得到蕭總的出版承諾之後，便夜以繼日地揮筆疾書，為圖錄版而改寫。說起來，最艱辛的是重拍家具照。那些硬木家具，絕不比石頭輕，大家又是杠，又是抬，連王老也得捲起衣袖一起搬抬，其辛勞可以想見！

    但王世襄先生交稿之後，等了近三年，仍然出版無期，當然焦急萬分。王老勤於修函，十天八天便有書信頒來，更甚者一星期來三通，或問出版期，或修訂字詞，務求清楚無誤。

    原來蕭滋先生要找一位能夠駕馭此題材而又能夠編輯成國際級畫冊的人來主其事。他在回憶文說：我要等的是黃天。

    這裡要補充一下，蕭滋先生是由我的老師李成俊社長介紹認識的。當年我留學日本，蕭總要到日本考察出版，成俊師便介紹他找我當翻譯。後來，老蕭力邀我加入三聯，不斷地游說，終被他的誠意打動，我在一九八五年一月二日受聘到三聯書店，編了兩本小書後，四月初，蕭總將王世襄先生的書稿和信函交給我，囑咐定要把此稿編成高質而精美的大型畫冊。

    正是王老的信函，使我更容易了解過去兩年多的交往情況。我細心拜讀王老那近一百封來信，詳細做了札記，根查各項提詢和修訂工作，然後反覆和圖文對閱，開始做了編輯構思，也寫了一些意見，並巨細無遺地回覆了王老：又解釋圖片的質量較差，須要矯色和“退地”（當時還沒有電腦製作），確需要一段時間，但承諾九月可以出版。王老驚訝我這位新來的編輯，竟對過去商談過的編務能瞭如指掌，回信來說放心多了。

    我因應王老一直用論文名作書名，失於既冗長而又未能點出“明式家具”這個關鍵詞，於是在編輯會議上建議書名由《中國傳統家具的黃金時期——明至清前期》改為《明式家具珍賞》，至於早已完成的近三十萬字專著，則名為《明式家具研究》，同樣六個字，具姊妹篇含義。蕭滋先生欣然首肯，並着我轉告王老，聽其尊意。不久，王世襄先生覆函，對我擬的書名大表讚賞，高興之情，溢於紙上。

    書名敲定，我便前往中文大學晉謁饒宗頤先生，請他為《明式家具珍賞》題簽。我初揖饒公光霽是在日本東京，並為饒公當日語翻譯，從此幸沐垂青。饒公獲悉為王世襄著作題簽，即高興地說：王世襄先生邃學停淵，是一代奇才，當然樂於揮毫。

    由於《明式家具珍賞》是一部突破前人、補國人空白的家具專著，其出版將帶來轟動。這樣一本奇珍畫冊，除了精裝出版，我想到加出編號特藏本，請王老親筆簽名，數量則限定二百部，相信會大受歡迎。而特藏本的護盒，以紅木製作，盒面陰刻書名，並塗上石綠，盒內裱貼黃絹，畫冊的封面亦裱以緞子，有別於精裝本。後來，徵訂廣告一出，兩天不到便被訂購一空。發行部門開心到連謝禮的啟事也忘記刊登，只懂得說：“早知如此，就不止做二百本了！”今天，特藏本偶或在拍賣會上出現，成為拍賣品，這是我當年想也沒有想到過的！據蔣念慈兄告訴我，約十年前，有一本特藏本被拿出拍賣，最終以六萬多元成交。

    我更想不到當年我編配“第一號”留給作者王世襄先生，第“二百號”歸出版社三聯書店（聞說紅木盒已有破損）。現在此“第一號”由區氏拍賣王老的藏書中存留下來，而且完好無瑕，今在眼前，三十九年前舊事湧上心頭，如煙似夢，太不可思議，也令人感動。

    傾全店力出版巨著

    蕭滋先生熱愛中國文化，對弘揚、傳承傳統文化抱有使命感。他為踐諾，也為達成自己的理念，甘願為出版王世襄先生《明式家具珍賞》傾盡全店力量，務求打響這一炮。而我作為這項工作的執行者，假如沒有老蕭支持，相信也一定無法编製出這部經典來。

    上文提到王老以古稀之齡協助拍攝家具，備極辛勞，但限於條件，當時拍攝出來的幻燈片，有些背景是花園或屋牆，在製版時必須把背景去掉。這樣的“退地”工作，在普遍使用電腦的今天，按幾下鍵便可以解決。但當年只能全用人手來摳除，要將家具雕飾後的園景、屋牆退掉，是何等費工夫！“退地”之後，還得請美術製作員在圖上噴影，以收打燈拍攝之效。承擔這些苦勞的，先後有尹健文、黎錦榮、馬健全和余美明等人。另外，因為幻燈片的顏色欠佳，在製版時，矯色又矯色，耗資當然不菲。正因為這樣，在一次出版製作會議上，財務經理趁機問我：“你剛從日本回來不久，可知香港現在（一九八五年）的樓價多少？”我一時想不到何以有此問，姑且答之：“港島一些五百方呎（建築面積）的二手樓大概要二十八萬元吧！”她馬上搶着說：“《明式家具珍賞》的製版費剛剛好花了半套住房的房價，這是前所未有的，你怎麼解釋？”

    原來她繞了一個圈是要審計《珍賞》的支出。當然，這是她的職責所在。幸好老蕭替我解窘：“超支是無可避免的，我完全支持黄天的工作！”

    而財務經理這一問，令我印象深刻，至今仍能銘記，更成為日後可以形象地講述就《明式家具珍賞》出版的投資，是何等的不惜資金和人力。

    但我想請問大家，用今天同樣是五百方呎的二手樓價，大概在香港也要一千萬元左右。在座的陳先生也同意吧！試問今天又有誰敢拿半層樓房的金錢，即五百萬元去投資印製一本畫冊？這是要有相當眼光和魄力的出版家才敢下的決定。我們有幸適逢蕭滋先生親自領導這項重大的出版工作。他是力排眾議，堅持要將《明式家具珍賞》印製成精美而典雅的畫冊。儘管有人投訴到他的上司藍真先生，他仍然堅定不移，為宏揚優秀的中華文化不惜大“灑”金錢。幸好藍真先生也熱衷於宏揚中華文化，他對蕭滋充滿信心，不為流言所動，全力支持老蕭，這是藍真先生晚年親口向我憶述的。

    為配合《明式家具珍賞》的首發，蕭滋總經理提案辦一個“明式家具展”，交我來統籌。

    一九八五年九月，《明式家具珍賞》如期在港出版，王世襄先生應邀來港出席活動。當他看到自己的著作終於面世，而且印製得那麼精美，心情十分激動，眼泛淚光，在我請他簽名留念的《珍賞》上，揮筆疾書：“先後奮戰，共慶成功！”

    一如蕭滋總經理所料，《明式家具珍賞》一經面世，四海皆驚呼（王老詩句），震動了全球文博界和出版界，不但香港版一再加印，而且內地的簡體字版和台灣版也相繼梓行。翌年，三聯迅即推出英文版，使外國人認識到這才是明式家具的經典名著，遂掀起英文版的爭奪戰，結果美國、英國、泰國的出版社取得授權在他們的國家印行英文版。此外，還出版了法文版和德文版。

    因為時間的關係，未能詳細講解《明式家具珍賞》出版後的影響，以及明式家具學的構建。博雅學社的蔣念慈兄和方麗麗小姐將我如何為王世襄編經典的歷程攝製成視頻，即將放到網上，屆時大家可以觀覽賜教。

    文：黄  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