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京無緣影
疫情過後,日本旅遊空前繁榮,似乎全世界的遊客都擠到東京、京都等城市了。如果你像我一樣,習慣性下榻在上野淺草一帶,幾乎從天亮到午夜,都會被熱烈飲食的男女老少淹沒。
但是,你還是會感到深深的寂寞。這寂寞一方面來自傳統日本無所不在的侘寂(侘び寂び, Wabi-sabi)感,能在一個角落一個瞬間讓你入靜,內心空空的除了美或者無常,別無所動。這次遊日本,就在人人皆去的明治神社(我已是第三次參訪),我拍到一支侘寂的雨傘——就是便利店最便宜的透明雨傘,但被人遺忘在上百年歷史的古侍衛室一角,那麼穿越又那麼吻合,就像是天生在此的一樣。
更多的寂寞來自於人,那些疲憊的日本人,允許自己在某個出神片刻任性一會的日本人。我的鏡頭掠過他們的時候總是忍不住按快門,就像剛剛出道的荒木經惟一樣,我不動聲色但腎上腺素急升,食指一抖就留下這些略帶顫抖和失焦的影像。似乎顫抖和失焦才是這些平時兢兢業業的日本人的本質,稍一放縱,他們會飛走。
更有甚者,我窺見了日語裡的“無緣”人。據維基百科說:“無緣社會”是二○一○年日本放送協會《NHK特集》播出的探討人際關係疏遠的專題,而後發展成一個新創詞,意思為:“在高度成長的過程中,許多維繫人際關係的傳統逐漸被打破,個人與個人之間不再有任何關係及血緣。”所謂“無緣”,是指一個人失去所有緣份連繫,總括三大緣:“社緣、血緣、地緣。”
這不知怎的讓我想到這次東京行的另一參拜重點:麻布台森大廈的數碼藝術博物館。日本人深知美就是空幻,空幻就是最大的美。這些數字與光影生成的幻象,也是一個無緣世界的鏡像。“但是數字拯救我們,以它嘯聚的空——無數活在剎那的雨燕,劇烈與花交換而成千歲鷹。你跋山涉水,只為了崩解在你的屍骸面前,然後重建只有蹲伏在地的小孩才能看見的黃泉的二十一次方個立面。是以我們感激畢達哥拉斯,讓我們只死過一次的身體可以夜行百鬼”——我留下這樣的言詞來總結,無緣世界未必不是頓悟的機會。
至於我留下的影像,正好是柏拉圖說的:洞穴倒影的倒影,層層虛空層層互證,無緣其實是李白所謂“永結無情遊”的一個初階練習。
圖 / 文:廖偉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