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八大山人的大寫意畫 略談中國文人畫的寫心學說
為甚麼畫畫?畫畫又是為了甚麼?畫畫怎樣畫?怎樣才能表達胸中的所思,這些都是糾纏在藝術家心裡的問題。我認為:中國文人畫的關鍵是借物抒情。通過書寫對象來反映自己的內心世界。所以,中國文人畫的創作重點是“寫心”。
寫心學說,是比傳神更深一層的提法。它首先要達到把客觀對象融於主觀世界的靈府內,經過思維加工、製作而成為能表達不同素質畫家的繪畫語言;這些語言,能反映畫家的人品、胸襟、氣質、修養和格調。因此,畫家需要在師古人、師造化及多讀詩詞文學等方面下大量的功夫。突破造型與技法,此為寫心的初級階段;以敏銳的眼睛抓得住對象神之所在,乃為寫心的中級階段;行萬里路、讀萬卷書、博聞廣見、養益靈府,把宇宙萬物規律、神韻精髓與主觀感悟融為一體,達到物我兩忘之狀,此乃是寫心的高級階段。達到這個階段,自然就會“胸中具上下千古之思,腕下具縱橫萬里之勢,立身畫外,存心畫中,潑墨揮毫,皆成天趣”①。概言之:寫心要形神兼備,要寫出修養,寫出思想感情,寫出客觀對象與主觀世界之間高度融化而產生的意境。
古代中國人的思維特點是注重對事物的“了然於心”,重在“心”上做功夫,亦即荀子說的“人何以知道?曰心,心何以知?曰虛一而靜”②。以徹悟冥想的方式來認識實踐中所遇到的問題,以內心中的冥證來加以貫通,重悟而不重邏輯分析,通過內心上做功夫使之達於“體用合一”、“知行合一”的境界,強調能知必能行。吳道子一日畫成三百里嘉陵江圖也是此理。
我們都知道,八大山人是董其昌藝術的直接繼承者,他根據董其昌的理論作出了忠實的實踐,取得了驚人的成就,故在此先以董其昌的部分理論來揭示一下八大山人寫心藝術的內涵。
寫心,是文人畫的表現方式之一,它是教化、哲學、文學修養等共冶一爐的產物。由唐至明近千年的歷史,出現了不少理論家精闢的論句和文人畫家傑出的作品。對於這段歷史,董其昌自覺地從理論高度作出總結,其觀點詳見於《畫旨》、《畫眼》、《畫禪室隨筆》等書,其中《畫禪室隨筆》一書,把“禪”與“畫”相提並論。他引用明代畫家杜瓊之言:“畫……足以啟人高志,發人之浩氣”。董氏又說:“古德謂閨閣中物,捨不得即是禪病,閨閣中物捨得即是悟跡”③。不管“啟發”,還是“能捨”,都是講明畫什麼對象,都要堅持“不為物累”的精神解放境界。然而,董其昌所談的“禪”,已是宋明後與正統儒家結合的“心學”。他曾經自述某種“頓悟”經驗時說:“忽現一念,三世境界,意識不行,凡兩日半而復,乃知《大學》所云:心不在焉,視而不見,聽而不聞,正是悟境不可作迷解也。《中庸》戒慎乎其所不睹,恐懼乎其所不聞,慎戒懼矣,即屬睹聞,不睹聞矣,戒懼之所不到;猶雲,觀未發,氣象發矣,何容觀也”。董其昌此言,其要點是在一個“心”字,說明“心”在則悟,“心”不在則迷的玄學道理。
在師古人及心師造化,並結合其筆墨表現方面,董其昌曾有這樣的妙述:“畫家以古人為師,已自上乘,進而當以天地為師”。“以境之奇怪論,則畫不如山水;以筆墨之精妙論,則山水不如畫”。在董氏的語氣中,顯然突出筆墨的精妙,無論古代傳統,抑或大千世界,在筆墨表現面前,成了第二位的東西。當然,既有傳統筆墨,又有合乎自然規律的不慍不火的表現,其作品就會生氣盎然。
由董其昌集大成的“文人畫論”,其本質上就是遠古“心學藝術論”的發展在畫論領域的結晶。“心學”早在明代正式形成以前,印度佛教傳入中國,在唐代作為“中國化佛學”的禪宗確立時就產生了巨大影響,發展得非常迅猛。而“心學藝術論”與繪畫結合起來,早在東周戰國時代的莊子就有。到了明末,董其昌只不過是全面歸納、總結和概括。八大山人因在少年時就有儒家教育基礎,青年時再經過十幾年的佛教、道教及禪宗的修煉,所以讀起董氏理論容易接受,理解領悟甚深,也易於產生共鳴及自我發揮,因此形成了八大山人的寫心藝術實屬不足以為奇的事。
董其昌是歷史上的畫論巨匠,大部分為中國傳統文化的“心的文化”的藝術產物。這些“心文化”對後世影響甚大,由於“心的文化”帶有一定的神秘色彩,而且又具有深奧的玄學理念,所以,能有這方面學養的畫家,其作品耐看動人,有魅力感。八大山人的作品正是如此。
八大山人藝術的成功,主要是他修煉儒、佛、道三家精髓的結果,是中國哲學與傳統的“心文化”相融的成功典範。八大山人這些三為合一的藝術,含有對立和統一的哲理。觀儒、佛、道三家學術比較之下:儒學較多趨向於理性化,佛學較多趨向於非理性,而道家哲學則是綜合佛儒二者融為一體。中國文人畫就是這二者宗旨的有機統一:也就是理性和非理性的統一,客體摹仿與主觀表現的統一,外向認識與內向認識的統一,具象與抽象的統一,規律與非規律的統一;而在藝術上各個過程、層次、環節上亦都堅持對立統一,在相互矛盾中逐漸和諧、調控。調控的效果如何?這就是衡量藝術品標準。恰如其分地處理繪畫上出現的種種矛盾是畫家的本能;也是體現畫家的素質(人格、氣質、胸襟和學養)。寫心,是能體現到物的存在與人的認識,體現到在時空出現的種種矛盾,人的主體對這些矛盾的處理能力。因此,寫心是中國藝術的靈魂,能進入寫心的藝術境界則天地由我所掌,其法由我所立,其筆由我所驅,其墨由我所潑,縱橫揮寫皆由我控。
中國文人畫的傳統,無法游離它所依附的宏觀歷史框架與相應感覺的形式,所創造的“程式”的繪畫語言都要依附着客觀對象與主觀認識所產生的情思,經過“人化”與“物化”過程所形成的圖像,從而表達自己的思想感情。為了達到這一目的,文人畫家首先是以圖像表達;如尚未達其意,則以詩或記敘文以書法形式同時表達於畫面;最後為更充分表達感情(或構圖)的需要,再鈐上篆刻印章完善。因此,我本人認為:就中國文人畫而言,繪畫就是寫畫,寫畫就要寫心。古人所說的寫畫,也就是中國文人畫的繪畫方式決不能離開“寫”。而古人提出的“惜墨如金”,也就是筆筆要經“心”。古人的詩、書、畫、篆刻是中國文人畫家的必修課程,對寫中國文人畫均有作用。有了這些,才能堅守我國民族文化的優良傳統,才能使所寫的作品有強烈的藝術感染力。
隨着歷史的發展,關於中國畫的概念,思潮迭起,觀念層出。有些人認為以中國傳統的紙、色、筆、墨繪之就謂中國畫,粗狂奔放寫到“似與不似”之間就為之大寫意畫。其實這些都未說到中國畫及大寫意畫的根蒂、靈魂和境界上。沒有經“心”的筆墨而隨意流露於紙上,則筆墨空洞無味;忠實把生活再現,但缺乏自我悟思,其畫則無神、無韻、無節奏、無筆墨;脫離生活而以狂放的筆墨嚇人,是欺人的繪畫語言,絕不耐看。單一依賴傳統,對古人學其跡不會其心,其藝術則沒有生命。中國文人畫藝術實際上是客體摹仿與主體表現的統一,理性與非理性的統一,外向認識與內向認識的統一,具象與抽象的統一,規律與非規律的統一,以及在藝術中各個層次、環節上及過程中所出現矛盾的和諧統一。達到這些統一,則意到筆隨,大膽取捨;立身畫外,存心畫中,借物寫心,這才是中國文人畫的靈魂所在。
要尋找自己的藝術語言,寫心就是最好的方法,因為寫心包含着兩大概念。“寫”是指動作,可解釋為抒發的工具,在中國文人畫而言就是工具和筆墨技法。而“心”則可以解釋為自己“靈府”所藏的一切,包括天賦仙才、氣質學養……(《辭海》對心的八種解釋,每種都是人同物的最重要部分)。而“靈府”是人都有,但每人出生不同,天賦本能、人生經歷、社會接觸、文化背景、學歷修養等都不同,所以“靈府”所藏的東西則各人有異。故抒(寫)出來的東西亦各有不同。因此,寫心必能表現出每個人的個性、心胸、氣質、學養,這就是畫家本人的所謂“畫風”,亦即是自己的藝術語言,其藝術語言能否引人入勝?在技法問題解決後,關鍵還是博聞、讀書,增加靈府之學養。藝術本身含着多種元素,我們應運用自己的學養來觀察大自然,找出身邊各種元素,不能忽視生活每個環節,有時民間的語言都能提供自己藝術靈感的泉源。
要進入寫心這個境界,畫家需要在師古人、師造化、讀詩書及習字篆刻等多方面做大量的功夫。突破造型,精通筆墨,行萬里路,破萬卷書,禪宗哲理,博聞廣見,養益靈府。寫心境界一旦達到,自會“胸中具上下千古之思,潑墨揮毫,皆成天趣”,“當其下手風雨快,筆所未到氣已吞”。所以,寫心才真正是中國文人畫藝術的文心脈絡,才是中國文人畫藝術的根蒂和靈魂,同時也是中國文人畫藝術的最高境界之一。有骨有肉,有血有脈,有思想靈魂,其畫才耐人尋味,其作品才有藝術的感染力。
中國文人畫的藝術創作十分注重寫心。八大山人成功的經驗告訴我們:師法古人應師心不師跡。師法自然則要心領神會,二者勤奮並進,久而久之就能進入到寫心的境界,能進入這個境界,則天地由我掌,法由我立,筆由我驅,墨由我潑,任意縱橫。八大山人依寫心的方法成功了,承八大山人之法的揚州八怪,還有蒲華、吳昌碩、齊白石、潘天壽等一代宗師都成功了。他們都是寫心的高人,在藝壇史上同樣熠熠生輝。因此,寫心為過去幾百年中國藝術的主流之一,今後同樣可能成為中國藝術的主流之一。這富有特色的民族藝術,必將在世界藝壇上光芒四射,永不泯滅。
注釋:
①清代,唐岱《繪事發征、讀書》。出自《莊子》。引自《東方之韻》論文集第三十四頁。民族出版社,二○○三年版。
②《荀子 · 解蔽》見張岱年著《中國哲學大綱》第六頁,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
③見董其昌《畫禪室隨筆》,引自魯凡之著的《國畫論》第七頁,香港集賢出版社。
澳門科技大學
人文藝術學院在讀博士生
劉富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