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桌
一
晚上十一點,第二輛三十三號車已經駛過了,汽車站上仍然站着黑壓壓的一堆人。王夏慧也在其中,她沒能擠上去。天又開始下雨了,雨點越來越大。有傘的紛紛撐開,沒傘的只好退到身後那片豎起的站牌旁,盡量躲。雨點隨風橫撇,板頂上彎出的篷,根本不能擋雨,漸漸的,王夏慧覺得脖子冰涼,雨水順着頭髮,已經打濕她的衣領。以前一直以為澳門在廣東南端,不會冷。沒想到的是,原來寒流一到,這種本地人叫做“寒風雪水”的濕冷,真夠你受。應該是因為胃裡空着,王夏慧覺得,真比她湖北老家下雪時還凍,她牙齒開始哆嗦。有人輕輕拉拉她的衣袖,同時挪過自己的雨傘。夏慧一抬頭,是同班同桌吳浩明。
“剛才沒看見你。”吳浩明說。
“唉,早上出門天氣還很好。”王夏慧看着雨水。
傘小,兩人站得比較近,王夏慧聞到了吳浩明身上的魚腥味,歪了歪頭。
“我、我很臭……”吳浩明稍微挪了挪身子。
“我也很臭。”王夏慧笑了。
是的,王夏慧的確聞到自己身上的異味。首先是汗味:白天在地盤忙,多冷的天都出汗。一下班了就趕着來中心,只脫掉外面的牛仔外套,裏面沒換。近來天氣不好,衣服晾不乾,總有潮濕味;黃昏時吃的那個蒜蓉豬扒包,讓她整晚都覺得自己有口氣。王夏慧再沒有說話,吳浩明更是少話的人。兩人就這樣站着,然後一起擠上了巴士。
汽車駛過嘉樂庇大橋,雨中朦朧的城市,讓閃爍的霓虹燈飾,添加了一層神秘。各個賭場爭奇鬥艷,不分晝夜,毫無倦意。只是那些車上的人,經過一整天的勞累以後,在被睡魔召喚着。
巴士從新馬路拐出不久,王夏慧和吳浩明在同一站下車。平時,他們是向相反的方向走的,但今晚雨實在太大了,吳浩明堅持要送王夏慧,一直送到她租住的唐樓門口。沒等王夏慧說聲“謝謝”,吳浩明已經消失在雨中。
二
本來是睏得不行的,同室的姐妹阿香買回來乾炒牛河,夏慧吃了以後,又沒有睡意了。躺在雙層床的上鋪,眼光光,乾脆起來寫寫日記。厚厚的日記本已寫了一半。前面的不堪回首,用膠紙貼住了。但思想貼不住,記憶封不住。更想念的是湖北鄉下的母親和三歲的兒子。一想到親人,連日記也寫不下去了。只好躺下,眼睛盯着天花板上那片水跡,漸漸感覺腰又痠痛起來。翻身趴到床沿,問阿香要了一片傷濕止痛膏。
“阿慧,不要去地盤開工了。來我們那兒做吧。”阿香說。
阿香在水療中心上班。平時這個時候,她是不會在家的。今天她休息。
“我在內地駕駛學校畢業,開車是本行。”夏慧說。
“你一個女人仔揸斗車,整天混在那些麻甩佬中間!”阿香說。
“可他們是好人,不是豺狼。”夏慧說。
她想起不久前,給阿香送羽絨大衣時,裏面那些男客人色迷迷的眼神。
“倒是你要小心壞人啊。”夏慧說。
“那也是。不過我也很快出國了。”阿香說。“我媽替我相了個金山客。”
阿香的家鄉在台山鄉下,和丈夫結婚後申請來了澳門,丈夫在汽水公司開貨車,他們結婚三年了,沒有孩子。後來男人在內地有了相好,生了兒子,對阿香拳打腳踢,逼阿香離婚。阿香和他糾纏,結果被打斷了一根肋骨。離婚後,房子是家姑的,阿香就這樣淨身出了戶。
“那恭喜你啊!”夏慧說。
“有什麼好恭喜的,那人大我八年,兒子是傻的。”阿香說。
“人品好也沒關係的。”夏慧關了燈。
以為睡不着,卻很快進入了夢鄉。夢中,夏慧恍惚還是坐在櫃檯前接電話。洗車店裏,丈夫指揮幾個工友幹活。洗好的車子,由她開到停車的空地。這次丈夫開的車,突然砰的一聲巨響,她又看見了丈夫血肉模糊的臉,歪着頭,眼睛大大的瞪着!
“阿慧,醒醒!”阿香喊着。
夏慧一睜眼,滿頭大汗。又是一場噩夢。
三
上課到第二個星期,老師點名“王夏慧”,已經沒有同學笑了。開頭夏慧也不知道他們笑什麼。後來才知道,粵語“王”和“黃”發音相同,她的名字跟香港一位資深的藝人一樣。那藝人外號叫“BB”,大家也就叫她夏慧“BB”。“BB”很快受到大家歡迎,她成績好肯幫人,同學常借她的筆記,大家推選她當班長。班裡有人上莊荷課程是來拍拖的,那邊角落那雙,整晚都在竊竊私語。夏慧卻一心想當荷官,因為三個月培訓後,一站上賭檯,月薪就過萬。澳門回歸祖國後,賭牌一分為六,賭場都需要人,但沒有技術混不過去,所以必須學好。除了賭博遊戲規則、操手,還有英語、電腦、普通話。普通話夏慧根本不用學,小學二年級已經懂得漢語拼音,雖然說話帶有湖北鄉音,拿個及格分數有餘,粵語才是夏慧的攔路虎。同桌的吳浩明剛剛相反,他一說普通話就結巴。課程中有個練習,要一分鐘用普通話介紹自己,吳浩明把自己名字說成“唔好明”,引得全班哈哈大笑。
吳浩明從魚檔直接來上課,怕腥味熏了大家,總坐在角落。王夏慧常常幾乎遲到,遮遮掩掩也擠在了角落。兩人成了同桌也成了語言互助組。因為兩人的互補和努力,吳浩明普通話考核過關,再也不會把“這個”說成“姐鍋”,把“吃”說成“七”,夏慧也懂得說合作的“合”字要立刻閉嘴。不知什麼時候開始,下巴士後兩隻餓鬼,就一起到路邊大牌檔吃臘腸糯米飯,然後吳浩明送夏慧回家。路上他們從互學語言到無所不談。人心是肉做的,夏慧怎麼會不感受到吳浩明的關懷呢?她漸漸喜歡上這個憨憨的小夥子,但她自卑。她比吳浩明大兩歲,吳浩明家在街市有個魚檔,收入穩定,而自己一個新移民嫁來澳門,丈夫走後還欠了債,三歲的兒子等着吃飯,哪配得上人家?
四
三個月的培訓課程快要結束了。一天晚上下課,吳浩明提議先不上巴士,走一個站當散步。
氹仔的夜色寧靜美麗,路上已經鮮有行人。路邊的樹木,在燈下影影綽綽,一輛輛接送夜班人士的巴士,不時在他們身邊經過。過斑馬線時吳浩明不經意地抓住了王夏慧的手。走到花城公園附近,吳浩明站住了。
“做我女朋友,好嗎?”吳浩明說。
“我有個兒子,你是知道的。”王夏慧心在噗噗跳,低着頭說。
“我知道。”
吳浩明聞了聞衣袖,轉過身來擁住了王夏慧說:“我今天換了沐浴露,以後會洗得乾淨些。”
王夏慧伏在吳浩明的肩膀上,眼淚沾濕了吳浩明的衣服。
遠處,娛樂場的霓虹燈閃着,五光十色照亮了天空。吳浩明的大手很溫暖,她想,無論前面的路如何艱難,有人同行,應該會走得更穩當。
“同桌,我們一起走!”她說。
唐可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