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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C08版:小說 上一版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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破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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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 1月26日 星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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破碎

閆梓萌


    破碎

    言語    我們的語言不同,那麼應該怎樣交流便成了第一個問題。初次見面時,你穿着白色的上衣,藝術館門前人來人往,擾人的鴿子成群又成群振動翅膀。你友好地對我笑着,問我:你想我們說什麼語言?英語、西班牙語、加泰羅尼亞語、德語……我用加泰羅尼亞語告訴你:中文,我想我們說中文。你笑了,說你不會講中文。後來我們大部分時間講英文,因為我覺得,選擇一個我們兩個都熟悉卻有沒有母語般的安全感的語言,才能使我們的溝通平等。但我們偶爾也會說西班牙語或加泰羅尼亞語,在開玩笑的時候,在旁邊有第三人的時候,在你想要更精準表達的時候。那麼在我想要更精準表達我的時候呢?有時我便沉默了,有時我說中文。當我想法與情感過於豐盈黏膩時,我什麼都不管,就向你說起中文來。可對你來講,我的話語只不過是奇怪的發音。我想在我對你說中文時,重要的不是我說了什麼抑或我後來解釋你怎樣的含義,而是你認為我說了什麼,你希望我說了什麼,你害怕我對你說了什麼。

    擁抱

    擁抱時,我要張開手臂,將身體緊貼對方。和不同身高的人擁抱時,對方的喘息會呼在我的頭上或耳邊或肩膀或胸口。我不擅長擁抱,擁抱令我不舒服。因為這個動作太過親密了,而我對人的態度又太過疏遠。

    擁抱這一行為在不同的文化裡有不同的含義。在你的文化裡,擁抱可以發生在許多情境下。家人間可以擁抱,朋友間可以擁抱,愛人間可以擁抱,不熟的人也可以擁抱問好。處處都是擁抱的人,擁抱再常見不過了。相比之下,我的文化更害羞一些,擁抱只發生在親切的情感之內,並且即便如此,許多人還是會感到害羞。再多的跨文化交際也無法完全抹去母體文化對自己的影響。於是,我們在告別時擁抱,對你來說這只是一個動作,一種禮儀;而對我來說,我已經允許你開始對我的入侵了。

    可是你的擁抱卻令我感到安全。第一次擁抱時,我做好了準備,以為自己會像以前擁抱別人那樣,怪異地感受異質的貼近。可你的擁抱很溫暖。我一時失了神,忘了收回攬在你脖子上的手臂。最後是你先回傾了身體。

    和你擁抱的難處在於我不知道要怎樣結束。

    你喜歡的音樂

    大學廣場是各種活動的聚集地。一些學生常聚集在那裡發表演說,用加泰羅尼亞語,不是我的語言。我能明白的只有:“停止腐敗。”我們也曾這樣過吧,我不記得了。但後來我意識到,結構性的問題不是你我自以為是的激情就能解決的,我只想躲起來過好自己並不幸運的一生。我說,這些學生,未來在你們手裡。然後我便意識到自己已經不再年輕了。比演說學生更穩定的是滑板和吸毒的人們——他們並不需要約定在某一個政治節日或是某一個慘案的周年紀念日或是這樣那樣的所謂天註定的節日,他們每天都在那裡,將廣場燻得全是大麻味道,四處滑行,練習着如何在那小小一塊木板上做出不同的動作。他們那麼快,那麼無序,我好奇他們會不會相撞受傷。

    有時那裡也會突然搭起一個舞台,不同的團體聚集在那裡,或是以誰的名義抗議某種不公與壓迫,或是以特定的儀式慶祝些另一群人並不會關心的節日。一次,我們路過那裡,舞台上正播放着音樂。我對你說西班牙的音樂糟透了,西班牙人的音樂品味也很無趣。你癟了癟嘴,半開玩笑說我總在你跟前貶損你的民族。我們聊起音樂,你說你最喜歡的樂隊是一支叫“好孩子”的美國樂隊,他們沒有太大的名氣,你一直希望自己能去美國看他們的演唱會。我們走到了交叉路口,紅燈亮起,我們停下來,你問我聽什麼音樂。我想了一下,不知道該怎麼回答你。然後我告訴你,我喜歡聽英倫搖滾,我喜歡綠洲樂隊。你說蠻好的。

    回去之後,我偷偷搜了你喜歡的樂隊。他們的歌曲速度都大於我的心率,讓我無法冷靜。他們最受歡迎的那首歌唱着:“你注意不到嗎/周圍沒人時我便安靜下來/只剩我和你和尷尬的沉默……”聽着你喜歡的音樂,我感到一種怪異的疏離。因為是想要了解你才去聽這些歌,那麼這些歌從一開始便註定與我無關,它們帶着你的烙印響起,歌唱的是你的經歷與喜好。聽着你喜歡的音樂,試着打開自己的心,想要感知自己對音樂的想法。像是我前幾天在超市裡,買了三歐元一公斤的蘋果,卻在自助稱重時選擇了兩歐元一公斤的價格,最後只支付了九角錢,然後我要心虛地走過人群,結算,向工作人員微笑說再見,終於離開。我只能很緊張,不斷被自己的過錯與格格不入折磨着,拒絕着與外界再有更深的連接。

    我越想走入你的世界,便越是意識到我們彼此是毫無聯繫的。

    氣味

    我不知道他用的香水是什麼品牌的什麼系列,很甜很柔軟,和他想要表現的品質相似。歐洲男人的體味極具侵略性,我在中國很少聞到這種味道。約會後我回到家,懷裡是他的香水與我的香水味道的混合。我抱住自己,想像的是與他擁抱,但其實與他人擁抱不過是自己想要抱住自己所缺失的。後來我們開始做愛。我的孤獨流入你而後又流回我自己的身體。你走之後我又獨自一人躺在床上,你的香水味若隱若現在房間。我很疲倦了,半夢半醒間我想着:或許你也會感到孤單嗎?

    痕跡

    在尚且無目的的漂泊路上遇見你,那麼我的離開從一開始就是已經決定的。像是我寫小說的習慣,還沒想好開頭與發展,便已經想好故事裡至少有一個人離開,至少有一個人慘死。於是我沒有幻想的餘地,只是時不時想起,從某天開始,我們就再也不會見面。然後就和所有離散的人一樣:分別時很傷心,約定日後常常聯繫,並自認為無論今後生活如何,也會與對方分享談心——可是人一旦分開便是分開了。儘管現代通訊技術讓我仍然能夠聯繫到你,我們還是離彼此很遠很遠了。如果順利的話,或許我會一直看到你在社交軟體上分享自己的生活,並為此更加感慨你的遙遠。如果不順利的話,可能我們中的一個會在某一天刪除對方的好友,或是悄無聲息,或是在一場如果能夠觸碰到彼此後果就不會那麼嚴重的爭吵之後。然後再過幾年,我們甚至記不起對方了。

    於是我想要在你的生命裡留下我的痕跡,因為我很自私,並且對你的感覺有那麼一點多於友情了。從你第一次吻我脖子起,我便告訴你,請給我留下吻痕吧,越多越好。一開始你只是輕輕地啄我,你離開後我總對着鏡子觀察許久,脖子上的酒紅色毛毛細細,像是此刻窗外被風吹斜的雨滴。後來我們愈發熱烈。上次你走之後,我的整個後頸幾乎被大塊大塊的瘀血佈滿,肩膀上也四處是你吸吮的痕跡。我假裝責怪你,實則很滿意。我也想給你留下親吻的痕跡。我輕輕地舔你的脖子,你摟住我;我開始吸吮你的皮膚,你將我推開。你說你還要和家人見面,脖子上留下痕跡,太過顯眼;你指了指自己的胸口,說如果我想要留下痕跡,便在這裡。

    後來我們打開燈,發現我未能留下什麼痕跡。我想這是因為我們的身體很不一樣。我的皮膚很容易留下痕跡,我的手腕上還有煙火燙下的三個深紅色圓點,右邊大腿上有被打火機的餘熱灼傷的一個褐色方塊,左邊膝蓋有三年前與那時的朋友(現在她已經不是我的朋友)一起出車禍留下的橢圓疤痕,臉頰兩側有我去年夏天長過的痘痘的斑斑點點。你只需要輕輕啄一下,小小的一塊瘀血便會在我的皮膚上停留很久。可你不同。你沒有任何疤痕,上周我見你時你下巴上還有一小顆紅色的痘痘,這周我再見你時它便沒有了任何曾存在過的跡象。人與人的體質不同,我覺得這是一件很不公平的事。

    吃同樣的藥,有的人會嘔吐,有的人沒有感受,有的人甚至會死。捱同樣的打,有的人會痛,有的人沒有感受,有的人甚至會死。受同樣的傷,有的人會哭,有的人沒有感受,有的人想哭卻裝作沒有感受。人與人的體質不同,我覺得這是一件很令人傷心的事。

    到底怎樣才能在你的生命裡留下我的痕跡呢?我點讚、評論你的社交動態,這樣我可以留下痕跡在你的電子個人主頁。我在聖誕節時送你我畫的賀卡,因為你之前提起過你曾經收到過並且只收到過一張明信片,你很珍惜地將它掛起,我希望你也能保留我送你的卡片,我在上面留下了粉色的唇印。我還送了你我手織的圍巾,那是我第一次織圍巾,織出來一半薄一半厚,一半白色一半粉色。奇怪的圍巾,我希望你能記住它,能記住我。你問我,想要什麼樣的聖誕禮物。我說我希望不要是食物,因為食物吃光便消失,而我想要將禮物留下;希望體積不要太大,因為我會四處遊蕩下去,而我想要將禮物永遠帶在身上。最後你送了我一對耳釘,可我沒有耳洞。你說你記得我有耳洞,我說那是耳夾。

    我打算下周就去打耳洞。

    這學期的傳播學課上,莫拉多教授說,氣味也是一種符號。不同品牌的服裝店會有不同的香氛,一踏進店裡就撲面而來的香氣,是品牌的符號之一。而氣味也好,圖示也好,標語也好,只是為了留下自己獨特的痕跡,只是為了讓你記住。

    關係

    你對我說,儘管我們肉體上已經相近,但我不應該停止和別人的試探,因為你認為我需要繼續尋找我的“真愛”。後來你又對我說,你不希望成為我“愛情道路”上的阻礙,倘若我遇到了我更喜歡的人,我不應該再顧及你。我不知道。我不知道你的言下之意是你不愛我,還是你在試探我是否願意與你相愛。在定義我們的關係這件事上,我們有些為難。最後我們的共識是:有好處的朋友。在你的母語的語法裡,是:朋友帶有好處。不知道是不是這種語法影響了你的思維,你總對我說,你認為我們的關係的核心是“朋友”而不是“好處”。為了證明自己的堅定與真誠,你告訴我,如果有天我想停止“好處”,你仍然想要做我的朋友,可以和我一起出去玩,和我一起聊天。

    有好處的朋友,朋友帶有好處。這樣的關係,在一些文化裡,倘若雙方同意,沒有伴侶或是伴侶知情並同意,那麼便是一種被允許的健康關係。在另一些文化裡,這樣的關係被視為:私生活混亂。可人們的情感、慾望實際上很多樣並且受到了不公的規訓,人與人之間的關係按理來說也本應該有千千萬萬種。在定義情感與關係這一方面,人類社會實在還是有待進步。

    可是,在一種較為保守的文化裡成長,然後渴望在另一種較為開放的文化裡突破禁錮,實際上難免不知所措。

    有一天我突然希望你不要走,可你還是轉身走了。兩個小時後我告訴你,我不想再這樣做了。

    破碎

    正當我想着這些時,突然被一大片碎玻璃攔住了去路。我不知道要怎樣跨過去。過了一會兒地上的玻璃碎片又無影無蹤。

    原來沒有什麼碎玻璃。碎掉的不過是我,你和我,我們一起,將我破得好碎好碎。

    閆梓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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