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家河的小狗與雛燕
二○二三年七月中旬，一眾同儕前往梁家河村知青舊址，重走勞作之路，踏訪奮鬥足跡。
自延安出發經約一小時車程，巴士緩緩駛進梁家河，停在村外廣場。中國延安幹部學院的趙老師、紀老師領着學員搭乘觀光車進村。早上九點，村口便已人聲鼎沸。正值暑期，前來觀摩的有許多中學生，稚氣的臉龐洋溢着蓬勃朝氣，純真的眼眸透射出堅定信念。恍若時光倒流——當年正是這樣一群孩子上山下鄉，由城市走入農村，艱難困苦，玉汝於成。磨礪多年後，他們回到城市，引領起中國數十年的現代化建設。今天，又是一群群孩子從城市走進農村，追緬奮爭事蹟，行進在滾熱的黃土地上，心心之火，逐一點燃。冥冥之中，薪火從上一代傳遞到下一代手上。
當地的康老師已在村口等候，我們手拎摺凳、快步行進，她從旁講解習主席的七年知青歲月。有一件軼聞趣事令人感印深刻——知青初到梁家河，他們早上急匆匆起床洗漱，村民未曾見過刷牙，看到這幫北京來的娃娃一大早口吐白沫，嚇得大驚失色，生怕中了毒、害了命——當年，他們就這樣在黃土地裡扎下深根。
不知何時，一條小狗晃着輕快的步子加入行列，一路尾隨大家來到窯洞前的院壩。我靠近蹲身看向小狗，牠全身米白，毫不怯生，水汪汪的眼眸映出我的鏡像，眼角淌開一線灰褐色，許是殘留面頰的淚痕眼垢。我嘗試緩緩靠近小狗，輕捏牠的顎頸，一下又一下；又多番撫摸額頭，揉捋頸背的皮毛，而後再以手臂輕輕環抱。大約家中養狗多年，我身上或還沾些犬類氣味，牠一點也不抗拒。待小狗完全放鬆後，我掏出濕紙巾，擦拭牠的眼瞼。小狗半耷着眼皮，沉浸地享受那一刻的安豫。當我趁機抱起小狗，牠便順從地靠在我的前胸，頭埋進臂彎，呼吸得更沉了。
狗，當是人類較早馴化的動物。雖則數千年來，時而為人褒讚，時而又被貶損，而牠們忠於人類的本心從未改變，默默守護一生一世，至死不渝。近年時興家養寵物，小狗自是首選，牠陪伴人們度過一個又一個日日夜夜。初見乍驚歡，久處亦怦然。人狗之間已然跨越物種的藩籬，只一抹神色，只一絲體味，彼此便了然於心。
突然陣陣“唧唧喳喳”穿透鼎沸人聲。小狗抬頭望向窯洞簷邊，我順勢看去，一窩雛燕懸於簷下，正探頭探腦張望燕巢外的喧闐。這時，雛燕也七嘴八舌談論我們這些不速之客，既好奇又緊張。
供人參觀的窯洞與雛燕棲身的那座，二者共用一個院壩，構成曲尺狀。窯洞門邊掛些玉米槌，苞葉反捲紮結，串成鼓鼓囊囊的一摞。我走近嗅聞，並非塑膠製品，真是從地裏摘回的莊稼。其中一槌掉了不少玉米粒，露出滿口齒牙，好似咧開笑嘴打趣道——“哈哈，想錯了吧！俺們可實誠，從不弄虛作假。”
正當我走神之際，面前掠過一隻飛燕。烏黑光亮的羽翮，俊俏輕快的翅翼，利落颯爽的燕剪，在眼前一閃而沒——好一隻活潑機靈的燕子。牠飛向玉米槌，上下騰動雙翼，鳥喙啄開玉米粒、含於嘴中，又一個擺尾衝回燕巢。雛燕揚起鳥頭，絨毛稀稀疏疏地飄開；紛紛張大喉嚨，脖頸上的絲絲血脈賁張。這幀稍顯可怖的畫面，為的便是爭搶燕口拋落的玉米粒。不單人類活着並非易事，動物界的存活往往更加殘酷。燕子來來回回多次，直至每隻雛燕肚腹鼓脹開來，牠便飛離窯洞——是去更遠的地方覓食，抑或找個清淨地喘息呢？
燕子原屬候鳥，隨季節交變而遷徙，常常出雙入對，寄居門前屋下。因而為古人所青睞，在詩詞世界中，前賢或感惜春秋，或渲染離別，或寄託情思，或傷懷時事，意象之盛、載情之豐，除卻大雁之外，非他物所能及。只是近年環境改觀、氣候相宜，少見燕雀南飛北歸，多在村落周邊落地生根，雛燕一家便是如此。餵完雛燕之後，燕子拂開雨幕橫掠小河，“細雨魚兒出，微風燕子斜”，陝北好江南的韻味愈加濃郁了。
我們冒雨來到操場邊，找到一片濃密的樹蔭，打開摺凳、齊齊整整坐落，聆聽康老師現場授課。小狗蹲坐在我左腿邊，安安靜靜陪伴眾人聽講，完全沒有吠叫。我開啟手機錄音，爾後數次回聽老師的講授，抑揚頓挫、真情流露之中夾雜些許風撫樹葉的簌簌聲，小狗伸吐舌頭的喘息聲，學員寫字記錄的沙沙聲，以及斷斷續續的水流聲。抬頭看去，一旁的小河從山壑深處奔騰而來，蜿蜒流經村落又急切流向遠方。
幾位學員爬上一個小山崗，高高踮起腳跟努力張望四周，遠眺記憶中的漫天黃沙。迥異於歷史記憶與群體想像，眼前起伏的並非蒼茫荒涼的黃土地，乃是萬峰攢聚的小青山，大片大片鋪陳至天際。傘形樹身的根脈緊緊向下握住黃土地，枝葉則努力向上撐開一隅天，點點滴滴的翠綠蔓延伸展，生命的底色自此告別蒼莽、相迎清朗，朵朵生機、鬱然勃發。
回想此前拜謁黃帝陵時，瞻仰黃帝手植“軒轅柏”——古木老根虬結，沐浴了五千年文明賡續的風風雨雨，見證着中華民族的榮辱興衰，至今依然蒼翠挺拔，生命力旺盛。十年前，它落到地面的一顆種子，竟然生根發芽，萌毓出一株新苗。十年間，新苗依偎老根茁壯成長，古柏愈發枝繁葉茂。這一高一矮、一大一小的老樹新秀並立於皇天后土，正向世人呈獻出“舊邦新命”根深蒂固、生生不息的奇景。
古柏千叢、橋山萬綠，在一炷心香繚繞升騰之際，恍若跨越歷史時空，踏進寥廓境界。回首五百年前的大航海時代，神州陸沉，西方浪潮席捲全球。放眼當今航天新紀元，大國崛起，衝破重重天幕。“今日復何日？乘槎造天閽。”太空世界正為過度膨脹的人類欲求重新釐定價值尺度，天人合一不再是一種樸實的哲思，而日漸成為現實之道。仰觀無垠星宇，展望茫茫未來，人類命運已然緊緊連成一體……
待我回過神來時，儕輩紛紛走遠，小狗則念念不捨送客出村。我登車離開前，邊撫摸牠的額頭，邊回眺山間村落，再見了小白狗，再見了小燕子。憑車遠望天穹，再見了梁家河，再見了延安。當飛機從南泥灣機場跑道騰空而起，霞光直直射進舷窗，迷濛的光束漸漸變得清晰、晶麗，俯瞰千山萬壑，一層生命的綠色赫然綿延。
胡 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