造訪暮年的梁厚甫
內地改革開放之前,很多人是通過《參考消息》一窺外部世界。新華通訊社主辦的這份報紙,四開一張,主要譯載外國通訊社的電訊和重要報刊的評論。一九七二年二月尼克松總統訪問中國後,有關美國的各類文章顯著增多,其中署名“梁厚甫”的通訊最引人注目,幾乎每周一篇,註明轉載自新加坡《南洋商報》或香港《明報》。
我小時候看到大人讀完《參考消息》,總要拿來翻看一下,對那些電訊、評論的興趣不大,因為涉及的事件或問題超出認知範圍,只是認真閱讀梁厚甫的文章,儘管有些內容也不能透徹理解,但他的筆調曉暢生動,時有妙趣,完全不同於流行的大批判文風。這份報紙有限定的發行範圍,訂閱者多為黨政幹部和知識分子。所以,梁厚甫的讀者,在中國就數以千萬計。
一九八五年,《梁厚甫通訊評論選》由新華通訊社所轄出版社發行,其時我在復旦大學新聞系任教講授新聞評論,購得該書細讀,比少時從報紙上零星閱讀有更完整的感悟。並且,研究生階段的導師徐鑄成早年在香港《大公報》與梁厚甫結交,使我對其人其文所知稍多。他本名梁寬,梁厚甫是筆名,一九○八年生於廣東佛山,先後入廣州嶺南大學讀英文,蘇州東吳大學攻法律;日寇侵入華南時遷居香港,進《大公報》譯電訊、編新聞,不久獲聘為《工商日報》總編輯。香港在太平洋戰爭爆發後淪陷,他舉家避居澳門,日本投降後回港出任《新生晚報》總編輯,以寫怪論和小說而獲稱“鬼馬之才”。據徐鑄成先生說,梁厚甫一九五九年移居美國時,《南洋商報》以年薪二萬美元,請他撰寫國際時事評論,其他報刊也爭相邀稿,在各地華人讀者中聲名大噪。
徐鑄成先生在我赴美深造前,委託將其隨筆遊記集《錦繡河山》帶贈梁厚甫,還在書中夾入梁宅地址及電話貼紙。我先抵南加州橙縣的一位世交長輩家居停,再轉去檀香山入學。其間,看到書架上有本梁厚甫的港版書《海客隨筆》,展讀後又獲得有關美國社會的不少知識,獲益匪淺。可是當我一九九三年完成學業,獲聘到北加州梁厚甫居住的舊金山當記者之前,徐鑄成先生已在上海過世了。
我供職的那家報社位於舊金山附近的一個小鎮,安頓下來後,即按貼紙上的號碼給梁家打電話,接聽的男子說“你任何時候來都在”。到星期天,我抱着送書和請益的雙重願望,駕車在舊金山日落區找到梁宅,是距金門公園不遠處一棟二層樓房。撳響門鈴,很快有位五十開外的男子開門引我入內,從聲音聽出他便是接電話的人。走進客廳,只見梁厚甫先生坐在輪椅上,容貌與見過的照片很像卻顯蒼老,畢竟八十五歲高齡了。我邊自我介紹邊遞上那本書,但他嘴裏咕噥着哦哦之聲,說不出清晰的話語,只在聽到徐鑄成的名字時,眼珠轉動並發出光亮。足不能行,口不能言,這明顯是中風後未痊癒的症狀。我見此情形很吃驚,也後悔未在抵美之初就把書郵寄給他,興許那時他還能寫信或打越洋電話,向暌違數十年的老友告知並表謝意。我不了解梁厚甫的家庭狀況,那位男子直至我告辭也沒多講一句話,不像他的小輩親屬,應是當地政府為孤寡老人安排的護工。一九九九年十一月,這位著名報人和時事評論家謝世。我可能是他暮年為數極少的訪客之一。
賀越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