橋
雖然身在煙花三月春光明媚的揚州,但我的心緒依然很不安寧。前天和父親大吵了一場——本來是一番好意勸他,最後卻變成了面紅耳赤、毫無意義的爭執。唉,人啊,人的情緒怎麼這麼難控制!
昨天帶着這一腔愧疚飛到上海,但為了工作,只能暫時置之腦後,聚精會神地談了大半天的生意,再強顏歡笑地喝了一個晚上的飛天茅台。睡不到四個小時,今天一早天未亮,又要帶着疲累的身軀和隱隱脹痛的頭顱乘高鐵趕來揚州。我知道緊張忙碌的超時打拼、透不過氣的生活節奏,對我的精神和健康都有壞的影響,但如果少壯不努力,恐怕老大會徒傷悲!我只希望趁有能力時多賺一點錢,年老時生活便有保障。我不想像爸爸一樣,一把年紀還要天天辛勞地工作。其實他是可以早些退休的,但他對錢並不重視,積蓄本來就不多,而且還常常亂花。我實在很擔心他以後無法工作時的生活。我要如何勸他,他才會聽呢?
還好今天洽談一切都很順利,因為疫情已經過去了,雙方都熱衷於合作,只談了兩個小時便簽訂了一份非常重要的旅行團互訪互惠合約,使我心情改善了不少。午飯之後,難得浮生半日閒,便由國展中心沿着明月湖漫步。蔚藍的天空、清澈的湖水、映着仍然燦爛的紅梅和開始嫩綠的青草,實在令人心曠神怡,連遠方的高樓也詩意起來。
我很慶幸時常因公外出,往往可以乘機遊山玩水,可惜這麼多年來一直未有機會帶爸爸一起岀來走走。我知道他心中實在喜歡旅遊,但因為經濟問題,負擔不起。或者可以說他是個大好人,願意把錢先幫助別人,無怨無悔地花在別人身上,而不在意自己。我真不明白為甚麼他脾氣如此古怪,如此不為自己着想,如此先人後己!幫人是好事,但只顧行善,不為自己打算,就有些不合情理了。他還說這是祖先傳下來的家訓,為甚麼呢?真令我難明!
我走着走着,不其然湖堤一轉彎,樹叢後面一下子出現了一幢造型獨特的建築物,它外牆標着“揚州博物館”幾個大字。我心想反正離晚上的宴會還早,不如走進去看看、消磨些時間也好。因為今天不是周末,博物館中遊客很少。於是買了門票,準備由最高層開始,由上而下、一層一層慢慢地欣賞。就先乘電梯上三樓,參觀了“雕版印刷技藝”的展覽,又順着參觀方向走入“廣陵潮——揚州古代城市故事展廳”,這應該是介紹揚州歷史的展覽吧。想不到還未有機會看到其他文物,展廳中當眼就是一幅差不多三公尺長、兩公尺高的絹本設色重彩畫。這幅畫有些眼熟、似曾相識,但一下子又想不起曾經在哪裡看過。可能是因為這樣,我被它深深地吸引着。畫中有一抹橘紅的彩霞,照着依稀隱約的遠山,山麓下罩着或濃或淡的晨霧,前面一排光禿禿的大樹,倒影在一灣平靜的湖水。畫中沒有飛鳥、沒有走獸,更沒有人物,最突出的主體是一座精緻卻不太顯眼的石拱橋。整張畫寧靜得有些淒清,也有些哀傷,但仔細觀察,卻又覺得似乎隱隱地孕育着生機、充滿了希望。
這是我第一次來揚州,究竟以前在哪裡看過這張畫呢?
正當我全神貫注畫中的時候,身旁忽然走來了一位老人家。她笑着問道:“您知道這張畫背後的故事嗎?”
我回頭看到她胸前掛着“義務講解員”的名牌。或許她可以解答我心中的疑問,自然打蛇隨棍上,說:“太好了!就麻煩您介紹一下這幅畫的來歷。”
老太太點點頭,笑着拉我一起坐在旁邊的沙發上。她抖起精神、乾咳一聲,然後用帶有吳儂軟語的口音、用說書般抑揚頓挫的腔調、娓娓地說起這個故事來,說得精彩動聽、引人入勝。
不知不覺間讓我忘記了現在、忘記了心中的不安,超越時空、融入了故事中……
※ ※ ※
話說當時正是嘉慶四年,歲次己未,二月,太上皇十全老人乾隆皇帝駕崩於養心殿內,廟號高宗,諡純皇帝。
雖然朝廷上下一體為舉喪事忙,但當今聖上聖明,有鑑於科舉乃社稷選賢與能之頭等大事,於是逕下御旨,宣敕禮部按例三月舉行春闈會試,並加緊籌辦公車公舟,接載各府縣市之舉人,一併上京應考,不得怠慢。
此時,在驚蟄過後不到半個月的江南有一座並不顯眼,也沒有名字的小拱橋,橋就架在江蘇省揚州府新城南河邊上。
新城是揚州府中最富饒繁華之地,商賈雲集,端的是寶馬雕車香滿路。而當地“賈而好儒”的徽商淮商又常常以重金資辦書畫、詩詞、經學、出版等盛事,吸引了許多好文弄墨、附庸風雅,甚或求名求利的士子,因此 “海內文士,半集維揚”。商賈文士聚集,自然就經貿興隆,也自然就招惹了不少或富或貧、或貴或賤、各行各業、各式各樣的人。
這座並不顯眼,也沒有名字的小拱橋,直接地貫聯了南河一灣小支流的兩岸,也間接地貫聯了一些萍水相逢,並不太完美的小人物的命與運。
這時節的天氣,寒意仍濃,加上清晨的霧氣,遠山近水都籠罩在朦朧之中,隱約的天邊剛剛泛出一絲晨曦,勾劃出河旁小池塘上枯了一季、東歪西倒的蓮葉和蓮蓬。大街上冷冷清清,沒有歸人也沒有過客,只有一個孤零零的書生坐在橋邊孤零零的長亭內。
書生坐在亭中,濕冷瑟縮,半身泥污,茫然地看着亭旁還未轉綠的蘆根葦莖,默默地哀嘆一聲:“嗟乎!時運不濟,命途多舛。”他前天老清早從故里乘了顛簸的騾車,希望來到此地可以趕上最後一趟公舟,沿京杭大運河北上赴京考試。可惜,可惜天公弄人,騾車在途中誤踹窟窿,連車帶人翻落到路邊泥沼,又折了輪轆、斷了輪軸。雖然車伕盡速修補,之後還加鞭趕路,可恨無端耗費了大半天,來到新城為時已晚,幾艘公舟都已經乘風揚帆,啟程遠去了多個時辰。書生兜裡盤纏不多,無法僱船追趕,兼且首次出門、人地生疏,也不敢貿然投店,無計可施,唯有在拱橋邊長亭內熬過一宿。
晨光中的書生思緒凌亂,想起從前往事,不禁黯然神傷。父親營商多年,一直都靠認領官票、販賣私鹽為生,所以漁利甚豐,家道自然富裕,衣必錦、食必鮮。宅第樓房、外面是粉牆黛瓦,裡面是精雕細琢,廳房中書畫古玩,琳琅滿目。書生排行第二,上有兄長一人,下有弟妹各一。生於富貴人家,書生理應生活優悠、衣食豐足。無奈他自出生以來行為舉止都頗為怪異,與家中上下迥然不同,整日孤獨自閉,年及四歲仍然未發一言。父母遍訪名醫,都束手無策,嘗斷症為“胎毒攻心”,或為“風寒入腦”,又或“肝火迷心竅”、“腎精虧虛、神失所養”等,方劑藥石、疏經通絡、調理臟腑等都療效不着。書生長大後自然不擅言詞,早晚與雙親稟安時只是匆匆敷衍,雙親垂詢也往往低頭不語。況且性情孤僻,害怕與人親近交往。小時唯一的志趣是注視牆角爬行的螞蟻,啟蒙之後,覺得文字就是紙上螞蟻,所以日夕深居房中,不言不笑,只會獨自埋頭讀書、寫字,致使與家人格格不入。
本來性情孤僻、與人格格不入,也不干擾他人,大可各自相安無事,可是書生本就不善聆音察理、鑒貌辨色,更且行為率直魯莽、不知分寸,積年累月,慢慢就開罪了全家大小,致使兄怨弟恨、父憂母慮,上下人等對他都冷漠無情。
他雖然對人情世故並不敏銳,但久而久之也感受到他的人生只有孤單、冷淡與寂寞。
世事難料,正是無風也起三尺浪。書生十四歲那年春天,母氏夫人按例親到法淨寺焚香還願,也按例在寶殿內參佛禱告求籤,豈料求得了下下之籤,主陽居有難、家主人甚或有牢獄之災。夫人一聽之下,嚇得心神恍惚、四肢乏力,全仗僕婢攙扶才能顫巍巍地離開佛堂。想不到在弘佛亭前卻遇上了一位慈顏善目的雲遊高僧,高僧察覺到夫人氣色欠佳,逕自上前曲躬合十細問。夫人將籤語凶兆告之,並急急懇求消災之策。高僧閉起雙目、合指一算,然後皺起眉頭,告訴夫人家中必有孽根,須去除之,方能排難解厄、化危為安。夫人想追問孽根詳細來由,只見高僧低頭合十、不再言語,大有天機豈可泄漏的架勢。等到賞賜供養之後,方才離去。
夫人回府和家老爺斟酌,一致認為書生就是孽根。為了舉家安危,如何能不去除?然而親生骨肉,又如何能去除?兩老日夕苦思,可惜良策難求,致使憂心忡忡、茶飯不思。正巧私塾老師年事已高,精神日漸萎靡,並且早年喪偶,膝下猶虛。父親忽然計上心頭,與老師商議將書生過繼為養子以傳續香火,並贈予一筆不大不小的禮金,使之一起回鄉頤養天年。如此一舉數得,消災而不寡恩,也算是周全之策。老師雖然對書生故有嫌棄之心,但東翁已經出言,不好拒絕,況且禮金亦頗可觀,只好順水推舟、點頭應允。因此,書生便默默地隨着老師離開兒時的家園,落戶於城西北五十里外的鄉間。
老師回鄉以後,日日早出晚歸,或下棋博彩,或品茶試酒,或遊山玩水,並不着意理會書生。書生日夕孤伶、形單影隻,情緒與情懷,無法宣達,只能鬱鬱心中、隱隱悲痛、憤憤難平。尚幸老師家中藏書、碑帖、畫譜等甚豐。埋首詩詞卷籍、臨帖作畫,書生也就孤孤單單、冷冷清清、寂寂寞寞地度日。
沒有親情的孤獨使他的心愈變得冰冷。
寒來暑往,如是過了幾年,老師積蓄漸空。見書生專注讀書,遂命他參加鄉試,希望能夠光耀門楣,功名或許可以紓解財困。書生沉迷書本,而且記憶異於常人,經史子集、詩詞歌賦,都倒背如流,雖然不求甚解,但亦足以應付八股。秋闈揭榜,果然中了舉人。自然就籌備明春上京赴考事宜。誰知老師突染風寒,而且年老氣衰、一病不起,到書生準備起程前兩天還一命嗚呼。雖則草草舉喪,也耽誤了啟程之期。匆匆趕路,又遇上了騾車出事,致使書生錯過公舟,流落橋邊長亭。
想起父母無故的遺棄,想起多年自閉的孤清,想起唯一希望的幻滅,想起茫茫前路的無依,書生惘然地走到拱橋上,手扶着石欄杆,怔怔地注視橋下悠悠的流水,過了一會,不禁重重地長嘆一聲,觸景傷情,吟出了半闋《行香子》:“晨靄煙輕,枯木淒清,霧迷濛,山遠孤伶。一塘殘念,忐忑不平。嘆心難定,意難竟,夢難寧。”
他思緒紊亂,一時衝動,正想從橋上跳下……忽然身後有人一手將他拉着,還用低沉之聲續吟道:“何須惆悵?春茵恬靜,看天邊,霞彩輝盈,盎然萬象,婉約娉婷。喜柳初迎,燕初醒,曉初明。”
書生轉頭,只見身旁一位鬚髮斑白的老者,身穿薄襖皂袍,微笑着把他從橋上牽拽回長亭內。
坐定之後,老先生和藹地詢問書生惆悵來由。書生不善交際,只低頭結結巴巴、不清不楚地交代了身世。先生聽懂了一半,猜測了另一半,也為書生黯然。
原來老者每天早上都親自推一輛獨輪車來到亭中,車上置了一缸茶水、一筒茶碗、一筐饅頭。先生一邊將茶水饅頭放置在亭中的石桌上,一邊告訴書生,願為他僱車回鄉。但書生卻說其實老師仙逝時已經債台高築、房地典押,現已無家可歸。老先生一片善心,聽了之後,不作細想,便邀書生到家中暫且寄住,再從長商議。
書生因為自小以來,從未有人對他如此無私的善意援助,心緒轟然震動、百感交集,一時不知所措,還擔心老先生是否別具用心。但在老者誠懇勸喻之下,也就喝了一碗清茶,一邊嚼着饅頭,一邊跟着先生回家。
老先生家中樸實無華,卻也整潔典雅。堂上一副對聯,上聯是:“但為行善”,下聯是:“不求積福”。當中掛了一幅隸書七律,詩云:
“日月春秋彈指送,紅鬃老驥尚玲瓏。曾翻智海重重浪,敢闖藝山點點峰。路行千里識漸廣,書破萬卷悟未空。拈花懶問心安在,只循善念笑清風。”
原來老先生曾任縣尹,深知民間疾苦,因不屑官場污濊,仕途不暢而掛冠辭去。遊遍四海之後定居此地,開了一爿小店,以營售文房四寶為生。但仍心憫黎民、情繫百姓,矢志助人濟世、終身行善。除了每天清早風雨無改、在橋邊長亭贈送茶水饅頭與往來路人之外,還常常解囊接濟非親非故、無依無靠的人,且從未要求償還或回報,端的是個“但為行善、不求積福”的大好人。左鄰右舍,自然對他無限尊崇。
先生安頓好書生之後,得知書生對仕途無甚興趣,赴考也只是隨俗而已,而且性情孤僻,恐怕不易獨立謀生。更知道書生曾臨摹畫譜,擅長作畫。於是心生憐憫,安排書生在店中幫忙打點,有空時寫畫,裱褙之後,存在店中寄賣。也請求書生,照顧每天茶水饅頭之事。
自此,書生每天天未亮便烹煮清茶、蒸做饅頭,送到橋邊亭中。每晚再將茶缸、茶碗、竹筐收回家中。亦自此,書生早晚喜歡獨坐亭中,回首往事,感懷感嘆,開始時只覺得身世孤零,世間不平之事充斥,於是由感懷感嘆而怨恚怨懟,再由怨恚怨懟而忿疾忿恨,心緒往往激動難平。後來經老者不斷開解,勸慰不要只記掛悲哀難過之事,亦應當明白自身未經飢寒之迫、勞役之苦,已經比世上許多百姓幸運許多,書生在橋邊亭內亦往往靜思細想,漸漸體會感恩往日苦中之幸,感激今日老者無私之助,更感悟到要減除世上不平之事,唯有由自己開始、作善人之行。於是效法恩人之德,矢志助人濟世、終身行善……心緒自然漸漸平靜、安寧、開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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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聽得有點不耐煩,怎麼說了大半天,還未和這張畫扯上關係呢?雖然我仍然很有禮貌地微笑着聽,但身子還是不自覺地在沙發上挪動了幾下。
老太太講解員大概也察覺到我的一點點不耐煩,她笑着輕輕地舉起右手,示意我安心聽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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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實書生的畫藝確實不錯,花鳥蟲魚藉着臨摹畫譜當然中規中矩,但他的山水畫卻造詣超凡,原因是他喜觀微察細,天天早晚靜坐亭中、一草一木、一山一水,他都看在眼裡、記在心裡、融在意裡,所以執起筆來便揮灑自如。他的畫構圖奇偉、筆觸細膩、神形瀟灑、意念清新,甚得士商喜愛。於是由揚州、至蘇州、到杭州,江南一帶,書生之名不脛而走。
他畫中山水草木或濃或淡、或遠或近、或高或低、或朦朧或清朗,風韻各異,但畫中都一定有一座橋,橋的形態結構雖然不一:時索橋、時拱橋、時梁橋、時浮橋、時廊橋,然而無論如何,橋一定有,況且往往初看時橋並不起眼,但細細品味,卻又會覺得它是畫中精粹。
不時有有心人不明底蘊、詢問畫中“橋”的因由,書生只低頭專心作畫、默然不語。
“閒來寫幅青山賣,不使人間造孽錢。”
正是書生此時的寫照。因為他才華橫溢、受人賞識,畫作的潤格自然冉升。書生不重錢財,將所得收入部分呈予老先生,幫補家中店中的日用開支,剩下的卻全數用於行善……
嘉慶五年春,北方大旱,春播無望。百姓鄉紳、各級官員乃至聖上親自祈雨,依然點滴不下。人心難免浮動,由夏至秋,災民紛紛南逃。
無數災民路過新城,書生都慷慨解囊、盡力相助。
一個深秋入夜,秋月如銀,秋風隱隱,秋蟲靜寂,秋水無聲。書生又獨自在橋邊望月沉思,忽然聽得有人在橋上低沉沙啞地唱出一闋《蘇幕遮》,韻律盪人心魄,詞句悲愴淒清:
“月銷魂,風細細,老樹殘丫,荒草連天蔽,人困酒涼誰掛繫,孤雁形單,春去芳華逝。盡一杯,何寂寂,舞榭樓台,曾經殷勤覓,歌管强留空記憶,好夢唏嘘,怕看蒼天碧。”
書生心中一悸,這正是他一年多前飢寒交迫、無計可施,正想輕生的同一地點、同一境況。於是飛步上橋,一手把橋上男子拉到橋下。
男子衣衫襤褸、落魄滄桑、愁容滿面。
書生雖然口齒不清,但亦表出急切關懷之情、懇切垂詢之意。男子輕輕搖頭,嘆息一聲,幽幽地道出了落難的因由……
原來他本是關中秦腔戲子,專精銅錘花臉,唱念做打、技藝樣樣高超,梨園中頗負盛名。只因為北地饑荒,災情慘重,致使百業蕭條,生計維艱,唯有隨戲班避災南下。然而在途中不幸失散,更且雪上加霜,身上錢財又遭歹人奪去。潦倒無依,單靠行乞度日,因而輾轉流落此地。如今舉目無親,前路渺茫,不知如何是好。
書生聽了,心生惻隱,便誠邀戲子回家暫住,更為他添置新衣鞋,施濟盤纏。數天之後,戲子感恩辭去,啟程尋訪戲班。
濟助戲子,只是書生的眾多善行之一,所以戲子離去之後,書生並不將此事放在心中,照樣每朝送茶水饅頭到長亭內,然後打點店舖、靜思、作畫、濟世助人,日子過得淡泊、祥和、喜悅。
如此轉眼三年,又是柳初迎、燕初醒的悠然春日,書生正在店中調色研墨、準備寫畫。想不到店外有一人大步邁進,到書生桌前深深一拜。此人身穿錦衣鍛鞋,正是闊別數年的落難戲子。戲子坐下,細說離別之情,可幸尋回戲班,東山再起,曲藝風靡江南江北,生活自然調順。
此番回來就是要酬謝書生,並使僕人奉上百両銀票。怎料書生嚴詞拒收,謂無德不受寵、無功不受祿。兩人相持不下。店主人老先生看在眼裡、笑在心裡,知道書生的固執,便建議戲子用銀両作潤金、購買書生畫作。然而百両之鉅,該買何畫?戲子心生一計,願以百両酬金聘書生作一巨型山水卷軸。書生心想潤金可以濟助多人,於是也欣然應允。
戲子重金購畫的消息,一時傳為佳話,街坊鄰里均議論紛紛,還猜測畫中會有怎樣的橋。
取畫之日,戲子展開卷軸,細細觀看,看到畫中畫的是他們初相遇的石拱橋,自然深深愛慕,喜不自勝。但也忍不住詢問畫中“橋”的寓意。……書生依然默然不答。
此時,老先生捋着鬍子、笑着插嘴說:“此乃‘心橋’也!河岸的貫聯靠橋樑,人心的貫聯卻靠善行,橋就是貫聯人與人、心與心之間的善行!”
※ ※ ※
老太太講解員指着展廳牆壁上的畫說:“這就是畫的來歷。”我聽了之後,心中有種說不出來的溫馨,一邊謝過老太太,但一邊仍然思索:究竟我以前在哪裡看過這幅畫?於是又問她:“書生有沒有再畫過和這幅一模一樣的畫呢?”
老太太想了一下、回答說:“據說他先畫了一幅小的作為草稿。看過的人都說那張草稿畫也是一幅精品。他藏在家中,傳給了後人。可惜因為戰亂,後人已經不知去向,畫也流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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兩個星期後的一個夜晚,我和爸爸不經意閒談中提起畫的故事。爸爸聽了,立刻走入睡房,在抽屜裏拿出一個錦盒,錦盒中藏了一卷軸畫。爸爸在桌上將卷軸慢慢展開……
畫中有一抹橘紅的彩霞、一片依稀隱約的遠山、一堤或濃或淡的晨霧、一排光禿的大樹、一灣平靜的湖水、一座精緻的石拱橋!
爸爸說:“這是祖先的親筆墨寶,你小時曾經看過的。我們家中傳下來的家訓就是:但求行善、不問積福!”
(筆者:朋友中也有不少是“但求行善、不問積福”的善長仁翁,特以這個小故事向他們致敬。)
文/圖:玉 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