破 繭

    雲淡風輕，陽台上的米仔蘭隨風搖曳，散發出清雅的幽香；今天是女兒高中畢業的日子，很快她便將開始人生新的階段……

    升讀大學，一切看似順理成章，但平常的生

    活其實並非必然。現今科技高速發展，電腦、手機改變了人的生活模式，互聯網改變了人與人之間的距離，人的思想感情亦在虛擬世界中變得如幻似真。

    小蕙從小在“德善中學”就讀，成績和品行良好。然而，自高中一下學期開始，我留意到她過度關注手機，情緒起伏不定，溫習無法專注；經再三了解，得知她因胸部平坦被同學取笑，更有人惡意在網上社交媒體嘲笑她。對於青少年來說，自我形象非常重要，且朋友大過天，面對網絡欺凌，她不懂如何應對，譏笑、嘲諷、謾罵……令她的情緒大受困擾。

    我勸她不要過度關注網上社交言論，不需在意別人的看法，要提高自己情緒智商等，但都不得要領。眼看她經常對着鏡子發愁，又或對着手機飲泣，我認為她應向學校反映事件。可是，她不願張揚，怕事情越鬧越大，怕被報復，更怕被孤立……結果流言蜚語在網絡世界不斷發酵，使她每天活在壓力和痛苦中。

    小蕙不願說出欺凌者是誰，我也不敢貿然向學校告發此事，怕會影響彼此的關係，只好暗地裏向駐校社工求助。然而小蕙在校盡力壓抑情緒，努力扮演好學生，社工也難以介入；但在家裏她不需掩飾，憂愁、恐懼、悲傷……完全表露出來。在委屈、無助的困境下，小蕙完成了高中一，可是她感到身心疲累，希望下學年可轉到其它學校就讀，遠離是非之地。

    轉校是無奈的選擇，但看到女兒情緒低落、意志消沉，像快要撐不下去了，我只好為她尋找新學校。幸好她一向成績不錯，經過筆試和面試，獲得“忠勤中學”錄取。確定轉校後，小蕙的情緒平伏了很多，為了協助她盡快融入新學校，我聯絡到她的未來班主任，告知女兒轉校的因由，希望老師能給予她多些關注和支援。

    新校舍、新老師、新同學、新校服、新書本……一切都是新的，小蕙和我都憧憬新的開始；與此同時，她要面對新校規、新的學習要求、新的人和事……。高中二要為升大學作準備，各校都嚴陣以待，她的學業壓力有增無減。結果小蕙很快又再度迷惘，終日惶惶不安，總覺別人不認同她、不喜歡她。我極力勸她給自己多些時間適應，但根本無濟於事，原來焦慮的種籽早已深深地埋在她的心底。

    小蕙轉到新學校一個多月後，又再出現情緒波動，當初轉校的決定是否太魯莽呢？我試探她是否想返回舊校，她懦怯地承認有此想法，但可以吃回頭草嗎？我厚着臉皮致電“德善中學”，和盤托出女兒轉校的原因以及她希望重新回校，校長緊急安排當晚接見我們。

    校長表示會嚴肅跟進小蕙被欺凌的事，學業方面，高中二的課業已相當緊張，大測及段考接踵而來，時間刻不容緩；至於學費方面，政府給小蕙這學期的津貼已發到別校，儘管如此，老師們一致贊成她回校，因此校方決定無償讓她回校就讀。校長急電教務主任安排小蕙翌日回校上課，亦安排老師特別輔導她……，小蕙和我都來不及反應，明天即回校上課？我們雖心存感激，但好像還沒準備好呢！我們茫然地走在歸家的路上，一切像夢般不真實似的。

    小蕙返回舊校後，我懷着歉疚的心情將女兒要退學的信息發給“忠勤中學”，該信息像“炸彈”般在學校裏引爆！班主任急忙來電，問是否她說錯甚麼傷害了小蕙，她們尚未深入認識，她便要退學了……，我忍不住落淚，抱歉女兒未能擺脫被欺凌的陰霾，未能投入新的校園生活，我說退學後會帶她離澳一段時間，讓她放下不愉快的經歷，重新思考未來。

    我匆匆到“忠勤中學”辦理小蕙退學的手續，教務主任認為我帶她離澳不能真正解決問題，提議她先申請休學，讓社工繼續跟進她的情況。我的心跳和呼吸非常急促，我們為學校製造了太多麻煩，只想快點逃離現場，再待下去，怕退學的藉口會被人識破，我堅持女兒要退學，校方終於無奈地批准了，但班主任慨嘆不知如何告知同學她退學的消息。

    小蕙重回“德善中學”後，每天除要應付密集的課堂外，又要補回欠缺的課業，即使老師盡力協助她，但也無法拔苗助長。一周之後的各科大測，她的成績奇差。一個月後便是段考，小蕙因基礎變差，特別是數學科，成績一落千丈。收到第一段的成績表後，她忍不住痛哭，我只好開解及鼓勵她，學年尚有兩段，只要加倍努力，一定能追回成績的。

    那年全球受新冠疫情衝擊，全澳中、小學生春節後暫停回校上課，學校改以網上教學，雖是停課不停學，但面對突如其來的改變，教師和學生都處於壓力之中。網上教學，各校各師各法，學習效果差強人意。五月下旬澳門疫情終於穩定，中、小學恢復面授上課，各校又再各師各法進行期末評核，小蕙需補考數學科才能升班，總算完成了高中二的學業。

    高中三開始不久，小蕙又再出現明顯的情緒波動，早上不是頭痛，就是肚痛，但看醫生又檢查不出有甚麼毛病。她完全不在狀態，失去了上學的動力，覺得自己與學校之間像隔着一堵厚厚的牆，她有時會突然心跳急促，甚至呼吸困難。我不知發生了甚麼事，只覺每天上學對小蕙來說都是身心的角力，為敦促她上學，我心力交瘁，眼淚也流乾了。

    我開始懷疑女兒是否患上情緒病，政府醫院專科門診排期通常要等幾個月，社服機構心理輔導也需等一兩個月，但小蕙的情況不能等啊！我只好帶她到私家醫院看心理專科，診金非常高昂，但為着爭取時間，我別無選擇。診斷結果是她因長期壓力過大，對上學產生莫名的恐懼，不幸患上焦慮症。

    我頹然地倒在椅子上，感到極度難過。心理治療師建議她每周接受治療，但一般要幾個月至半年才有明顯效果，治療方向是引導她調整思維模式，學會適應及處理壓力，重建自信及找回動力。建議學校給予她多些包容，如減少她上課時數及彈性處理缺勤，另寫轉介信給小蕙到政府醫院的精神科跟進，結合藥物增加治療效果。

    在向學校通報小蕙的情況後，幸得校方積極回應，表示會盡量減輕她的學習壓力及寬容處理出勤情況。我跟女兒說明學校的支援措施，但她的焦慮卻仍未見消除，為着她的健康着想，我勸她考慮休學，以便接受治療及休養，但她始終希望能如期完成學業，在澳門繼續升學。

    小蕙第二段的成績未見好轉，這樣的成績不要說升讀大學，就連中學畢業也不可能。我心急如焚，即使她通過四校聯考，但中學未能畢業仍是枉然，與其坐以待斃，不如再次轉換學習環境，不過今次是不能再回頭的了！我跟小蕙分析她的情況，她明白到必須要作出改變，最重要的是要改變自己。

    成人回歸教育的“進朗中學”通知小蕙入學面試通過了，但對她上學期在原校頻密的請假紀錄有疑慮，我解釋那是因她當時生病，日後不會出現類似情況，校長終於批准她入學。我連忙寫退學信給“德善中學”，感謝校長及老師們在小蕙最困難的時期，給予她的包容和幫助，可是她還是需要尋求改變。

    隨着小蕙學懂以平常心面對人和事，久違的活力回來了，笑容也多了，她從沒缺課，老師稱讚她表現良好。成人教育的模式較自由，同學一般較成熟，師生之間沒有很大的距離，小蕙覺得自己真正長大了。經過孜孜不倦的努力，她終於通過四校聯考可入讀心儀的大學和學科。她的情緒已非常穩定，藥物治療進入了循序漸進的減藥階段，心理治療已告一段落。

    今天天朗氣清，學校門前的杜鵑花開得正盛，把校門點綴得絢麗繽紛。小蕙的高中畢業禮簡單而隆重，她忙於與老師及同學拍照，我代她拿着畢業證書，充分感受到它的重量。回想這兩年陰晴不定的日子，小蕙因軟弱而走了不少冤枉路，甚至幾乎掉進深淵，慶幸身邊一直有關心她的人，使她從挫折中自省振作，終於衝破心中那道牆。我的眼睛懸浮着淚珠，朦朧中看到一隻破繭的蝴蝶，拍着色彩斑斕的翅膀，在人群中翩翩起舞，自信地飛往遼闊的天空。

    燕    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