top top top
第B16版:小說 上一版3  4下一版  
      本版標題導航
等待時機
     [ 設為首頁 ] | | [ 返回主頁 ] |
今日日期:     版面導航
當前報紙日期:
2023 8月18日 星期
 
  放大 縮小 默认        

等待時機

樂 馬


    等待時機

    豔陽燦爛,滾燙的公路迤邐各色陣頭,敲鑼打鼓,鞭炮震天,喧鬧聲不絕於耳。相機後的徐源帶着冷色調的目光,卻用單眼相機拍攝了許多明亮美麗的照片,他像是相機的輔助器,心裡並沒有融入環境。

    徐源無需過多調光,便能將色與人連結的熱鬧活力,展現得淋漓盡致。徐源跟拍了一個多小時,已是大汗淋漓,汗珠滴落在相機鏡頭上,便到全家便利店買了瓶奶茶。在長隊伍中等待付款時,不時聞到汗臭混着線香的複雜氣味。他下意識別開頭閃避那些味道,這時,他瞥見有幾個穿着紅色團服的年輕人擋在全家便利店前面的斑馬線,機車只能小心翼翼繞過他們。

    他們嘻嘻哈哈毫不在意,差點製造出交通事故。結完帳,徐源發現那些人還沒離開,一對大學生情侶想要穿過他,反被瞪了一眼,只得灰溜溜騎走。

    徐源挺直身子站在那些手腳刺得花花綠綠的年輕人面前冷冷說道:“你們好像已經擾亂交通了。”他口音比較重,不像那些南投人尾音比較輕,因此一聽就知道他是外地人。

    他不高,身材也較單薄,眼神卻像一尊巍峨石獅。

    “我們宮的轎子等一下要過來。”

    “所以這跟你們擾亂交通有關係嗎?”

    仔細打量,那些人雖然神情兇狠,但掩不住稚嫩,最大的恐怕還未滿十八歲。

    “你是哪裡的?”站在中間的大塊頭嚼着檳榔,提高聲量問:“我們哪裡有擋到,車還不是過去了。你現在是要擋王爺的路?”

    “拿神明的名號做壞事,難怪大家都說黑道擾民。你們這樣對得起神明嗎?”

    徐源並沒有被嚇退,他淡定拿出手機,打算錄下這些人的惡行。

    “幹,你說話很囂張嘛。”大塊頭吐掉檳榔渣。

    徐源轉頭望向柏油路上的一灘灘紅色液體,心裡更覺得嫌棄。

    那些年輕人故意靠近他,徐源雖不怕,但可沒打算幹架,而是邊錄影邊按好報警電話,等他們一動手就有證據。

    “喂,一群猴崽子在幹什麼?”說話的是個穿黃色團服,身材精瘦,手腳都是刺青的男人,他戴着紅邊白底的鴨舌帽,如果不看印着的宮廟名字,看起來就像是真新鎮的小智。男人叼着煙,手裡拿着一個沉甸甸的塑膠袋。

    徐源瞄了一眼袋子,確認是台啤而不是神奇寶貝球。

    “沒啦,信勝哥,誤會。”大塊頭看見來者,立刻退到一旁。

    “退後一點,不要擋到車子過去。”

    年輕人們噤若寒蟬,識相地退到全家便利店前面。

    “抱歉啊,小孩不懂事。”信勝吐了口煙霧,誠懇地說。

    “你看起來沒比較好。”這是徐源的內心話,面對一大早就酒臭熏天的人,他可不想給好臉色,但看在對方態度良好,也不好再動怒:“沒事了,請他們不要擾亂秩序就好。”

    “當然啊,不能讓那些小屁孩丟王爺的臉嘛。”信勝大笑,遞一根煙給徐源,“你是攝影師?裝備看起來很專業。”

    “我不抽。”

    徐源收回手機轉身離開,他忖這才第一天,就看見一堆令人糟心的事,接着四天該怎麼度過?

    午後五點多,徐源素材拍攝告一段落,正準備回旅社休息,突然接到電話要他去敦吉宮討論拍攝事宜。敦吉宮是當地最大的廟宇,開廟於清道光年間,自湄洲恭迎一尊媽祖,當地人習慣稱“大廟”,這次十二年一次的遶境也是由該廟主辦。徐源昨天已經跟大廟的林主委談過,覺得沒必要再去一趟,可是既然甲方有要求,身為職業攝影師還是得照做。

    徐源隨手招來計程車,穿梭在恢復寧靜的街道,鼻腔似乎還能聞到煙硝味。

    廟門前上百張紅供桌排成壯觀的普渡場,中間竹篙串架起許多燈條,入夜後敦吉宮將無比璀璨。街道兩側掛滿彩繪燈籠,警察封街管控車輛,攤販沿街叫賣,整條路變成熱鬧的夜市。徐源付過車錢,停在新修葺的牌樓下拍攝一張,再緩緩走到宮前。

    “徐大師,拍謝還讓你多跑一趟。”忽然一個大嗓門打斷那些人不友善的目光,聲音是從廟旁的茶桌傳來,只見理着平頭、挺着大肚腩的林主委遠遠地舉着手呼喊道。

    茶桌還坐着幾個宮廟委員。

    徐源在林主委的熱情招呼下坐到一旁,沏了壺茶說:“今天日頭這麼大,真是辛苦你了。跟大家介紹,這是阿順師的大徒弟,拿過國際大獎,可以說是台灣之光啦。”

    委員們紛紛笑着敬茶。

    徐源不喜歡客套,看着被送到面前的茶杯一動不動,只向眾人略略點頭,“不曉得林主委還有什麼事吩咐?”

    “我知道你是很厲害的攝影師啦,不過我聽說你很少參加這種活動,所以我昨晚想了想跟阿順討論,還是覺得要找個人幫你好好介紹,這樣說不定可以拍出更好的畫面,讓大家知道我們草屯有多好。”

    “既然我師父都開口了,我就聽從林主委安排。”

    “照理說是我要陪你,不過你也知道這幾天活動很忙,我沒時間啦,所以想找個熟悉地方的年輕人幫忙導覽。”林主委悄聲問身旁的人:“阿信來了嗎?”

    旁人點點頭,看向後頭。徐源跟着那個人的眼神看去,發現是早上替他解圍的信勝。

    信勝脫下帽子,露出一頭蓬鬆亂髮,小跑到林主委身旁,恭謙地說:“主委,東西我已經處理好了。”

    “這是徐大師,是我特別請來幫我們拍這次建醮,國際大師,台灣之光啦。”

    “哦,原來就是你啊。”信勝笑道。

    “你們認識喔?”

    “早上有聊過幾句。”

    “安內好,這位徐大師就交代給你照顧,一定要安排好。”

    “放心,不用主委交代,我一定做到好。”

    雖然徐源不想人陪伴,但也不好當面丟師父的臉,“師父交辦的工作我一定會全力以赴,林主委,明天我一早就要準備拍攝,如果沒事我就先走了。”他只想趕緊離開這個線香混着香煙,讓鼻子嚴重過敏的地方。

    “阿信快送徐大師回去休息。”

    徐源微微一笑,快步離開茶桌,臉色立即沉下來。

    渾紅的日頭還高掛天上,宮外人聲鼎沸。信勝在下最後一階台階的時候跟上徐源,語氣輕鬆地指向一旁璀璨的供桌說:“你昨天來有看到嗎?這是為了玻璃媽祖設的宴王桌,全部都是琉璃,十二年一科才有辦法看到的大場面。”

    徐源沒有回應,逕自走到宴王桌前拍攝精緻的琉璃製品。

    “我看你不是很喜歡這個工作。”信勝忽然幽幽的吐了這麼一句。

    風徐徐拂動廟前的黑色旌旗,一群小朋友拿着冰棒玩鬼抓人,幾個剛扛完轎的中年人脖子枕着毛巾,一邊抽煙聊天,一邊喝斥小朋友別撞上天公爐。

    徐源腦子突然閃過構圖,他馬上端起相機,藉着黃昏的光線迅速拍下畫面,接着他檢查照片,露出滿意的笑容。

    信勝看見這一幕,笑說:“我有上網查過,你拿過不少獎,是很厲害的攝影師。我是說你又不喜歡廟會,幹嘛接這個工作。”

    “本來是我師父的case,但他臨時要去美國參加活動,才請我來頂替。”徐源的眼睛一離開相機又校正回冷漠。

    “是因為錢很多吧?這次林主委想要提升形象,去申請什麼東西,還有請電視來拍,總之開不少錢,我懂啦,就像是因為我家無錢,才跑去賣藥。”信勝一副理所當然地說。

    “師父對我有知遇之恩,所以不好拒絕。”徐源答。

    “你有想去哪裡嗎?這裡我熟到透,想幹嘛都有,不過大拜拜的時候沒肉吃,也沒粉味。”

    “等你明天酒醒再來接我。”不等信勝說話,徐源亮出手機的計程車app。

    信勝聳聳肩,點了根煙,道了聲晚安。

    ※  ※  ※

    見信勝走了,徐源又在附近晃了一圈,等到夜幕降臨,拍了幾張夜市人聲鼎沸,才回旅社洗澡,卸下身上的香火氣與塵埃。徐源坐在桌前翻看今日的照片,眼神駐留在廟前那張許久,彷彿聞到了煙酒檳榔香灰,聽見孩童嘻笑與大人責罵。他好似也曾在那幀景象裡,如夢虛幻而真實。

    徐源放下相機,躺在床上回覆了幾個訊息後便沉沉睡去。翌晨他換好衣服,方走到一樓櫃檯便看見信勝在暗沉的紅色沙發上等候。

    “沒喝酒,最標準值得你信任的司機。”信勝拍拍衣服笑道。

    徐源關掉app,畢竟是林主委交代,他也不能讓信勝難做人。只是信勝開來的賓士車滿是煙味,徐源忍不住皺眉,信勝瞥見了,果斷掐掉剛點好的煙,並打開窗戶通風。

    “謝謝啦,平常我們比較沒規矩。主委有說今天要請你去拍醮壇,你想要先從哪個開始?”

    “你熟,你帶路。”

    “不然先去西壇開始拍,二十幾公尺,絕對讚的,我也有幫忙搭。”

    徐源只想閉目養神,但沉積許久的煙味不停刺激鼻腔。他只好隨意應和信勝這個自來熟滔滔不絕講着搭建醮壇的過程。

    西壇的普渡場比起敦吉宮總壇毫不遜色,廟埕還有巨大造型花燈,時間雖早,但參拜的鄉親絡繹不絕。前來拍攝大拜拜的節目組也架起攝影機和燈光,西壇廟方人員帶着主持人鉅細靡遺介紹。

    信勝老家就在這裡,幾乎走兩三步就會遇到熟悉的人,信勝也樂此不疲向來人介紹徐源的身份。於是徐源趁他和朋友聊天時獨自走開,找個僻靜處拍攝廟簷的交趾陶,暫時脫離聒噪。

    好不容易找到人潮較少的角落,正對準鏡頭,便聽見大小鑼鼓激昂合奏,朝着聲音方向望去,看見幾個精瘦的老人坐在藤椅上精神抖擻的奏樂。

    徐源出神地盯着那些老人,冷漠的眼神流過一絲溫暖,喧囂熱鬧的北管猶如老電影膠卷喀拉喀拉轉動,海馬迴存放的底片一張張拼湊似曾相識的場面。

    看得忘乎自我,上演一個人的默片。

    “徐大師,你取景很有意思喔,站這麼久還不拍?”

    信勝的聲音讓徐源嚇得打了個顫,驚慌地說:“幹嘛跑出來嚇人!”

    “我站在後面看你盯着那群阿伯快十分鐘,想說你都不按快門。”

    “我……在找角度。”徐源慌張地解釋道。

    “阿伯都去泡茶休息了,你還在找角度?”信勝莞爾,“放輕鬆點啦,我去叫阿伯他們擺個pose讓你拍?”

    “不用,我不需要刻意的姿態。”

    信勝笑着點頭,彷彿在說他明白,但這笑容這讓徐源感到輕蔑。

    第三天拍完北壇後,四個壇也都拍過一輪,信勝看着手錶說:“徐大師,我家就在附近,我先回去一趟,再送你回旅社可以嗎?”

    “不要叫我大師,我叫徐源。”徐源不耐煩地說。這幾天他一直聞到酒味,但信勝堅持自己沒碰過。

    “你好,我叫江信勝,大家都叫我阿信。”信勝笑道。

    反正再兩天就可以離開這裡了,徐源也懶得搭理他。

    信勝打着方向盤,到附近麵攤買了肉燥麵和貢丸湯,接着車頭開了一段路,轉進小巷,停在一戶頗有年歲的透天厝,外牆磁磚大半剝落,鐵窗斑駁,門口的雜物堆疊讓客廳格外黯淡。從窗戶縫隙看進去,有個穿寬鬆polo衫的消瘦老頭坐在破舊的沙發上無神地盯着電視機。徐源忖這人應該是信勝的爺爺。

    “我爸,輕微中風,記憶力有點差,但現在情況還可以啦。我幫他準備晚餐,很快就好。家裡很亂,不嫌棄先進來坐一下。”

    徐源顧盼四周,隨手拍了幾張照片,才跟着進門。

    “爸,這是主委請來拍做醮的攝影師,很出名。”

    “你好,我去泡茶。”信勝的父親顫巍巍起身。

    徐源趕緊趨步上前,“阿伯你不用這麼客氣。”

    “來吃晚餐。”信勝已經將買來的麵跟湯裝在碗裡。

    “我已經吃過了。”信勝父親恍恍惚惚地說。

    “吃過可以繼續吃。”信勝拍拍父親的背。

    信勝父親卻堅持已經吃過,當信勝哄父親用餐時,徐源觀察這個可以稱上家徒四壁的屋子。牆壁蒙上一層灰,裂痕比手指頭還粗,屋內也因門口的雜物而飄散一股異味。

    廚房裡沒有廚具,瓦斯管線孤單地躺在骯髒的磨石子地板上。樂園沒有上二樓,目前看下來唯一整潔的只有佔據小小客廳一大部分位置的神明桌。

    回到客廳,信勝終於哄好了父親,老人家雖中風過,手有些抖,但還能自己吃東西。

    吃了幾口麵,信勝父親突然拍着桌子吟道:“鼎湖當日棄人間,破敵收京下玉關;慟哭六軍俱縞素,衝冠一怒為紅顏。”

    徐源錯愕地看着信勝父親用不流利的普通話唸《圓圓曲》,信勝馬上接道:“紅顏流落非吾戀,逆賊天亡自荒宴;電掃黃巾定黑山,哭罷君親再相見。”

    老人家很是滿意,開心地吸吮麵條。

    “爸,你慢慢吃,我先送朋友回去。”

    “有空再來坐。”

    “阿源,走吧。”

    阿源?徐源還沒反應這是在叫他,信勝已拿好車鑰匙往外走。

    徐源似乎聽見屋內還傳來吟《圓圓曲》的聲音。回到車上,他忍不住問:“你平常都會跟你爸一起唸《圓圓曲》?”

    “你說熊貓圓圓喔?”看着徐源窘迫的神情,信勝大笑道:“開玩笑啦,衝冠一怒為紅顏的陳圓圓嘛,我是不愛讀書,不是白癡。我爸是粗魯人,除了喝酒就是愛看戲,京劇歌仔戲都看,沒事就喜歡叫我背詩詞。我背得好,他就會很開心。他現在還背得出幾句,我也很開心。”

    到踏進信勝家門前,樂園仍是用鄙視的眼光看待對方,現在心頭卻湧現一股罪惡感。儘管實際上他沒有傷害到誰。

    信勝提議到夜市買個晚餐,徐源不敢直面那抹笑容,便點頭應和。

    遠遠已能看見警察在指揮交通,信勝好不容易停好車,兩人徒步擠進人群磨肩接踵。徐源冷笑說他們就像一條條逆溯的鮭魚,腦子卻不停回想信勝和父親對話的模樣。

    恍然間他彷彿看見一個小孩站在路中央嚎啕大哭,周圍的人過去安慰,小孩只管哭,嘴裡大聲喊着:“爸爸在哪裡?”

    徐源楞楞地伸出手,一個雄厚的背影驀然出現,和藹地抱起小孩。檳榔、汗臭和線香混合的特殊氣味,近得就像在他鼻子前。

    “你要丟垃圾喔?”

    徐源這時才發現自己站在垃圾桶前。

    信勝問:“在想事情?”

    “沒事,跟你沒關係。”

    “說得對,別人的閒事最好少管,不然就像我爸一樣淒慘。”信勝嘆道。

    “賣藥應該能賺不少錢吧,但你家好像情況不樂觀——”徐源突然意識到這麼問太白目了。

    “我只是開車跑腿,又沒拿大頭,再說我爸欠很多錢。他就做人傻,又愛出頭,幫兄弟作保,結果人倒債,我媽跑掉,自己氣得中風,腦袋也出問題,以前那些換帖的也沒幾個來關心。醫生有說他的病情愈來愈嚴重,可能下個月連筷子都不動了。”信勝的語氣與其說在怪罪,更像是心疼。“不棄嫌我買幾樣東西,請你喝兩杯?”

    徐源面有難色地說:“我不喝酒。”

    信勝立刻笑道:“看要吃什麼跟我說就行了,主委有交代一定要給你吃好。”

    “我的意思是雖然我不喝酒,但我們還是可以聊個天。”也許被觸動某條神經,徐源忽然很想找人抒發。

    ※  ※  ※

    坐在7-11外的座位區,信勝滔滔不絕講述家中過往,說起父親怎麼被好兄弟騙,現在那人混得風生水起,自己卻得替父親收拾爛攤子。

    徐源盯着人來人往許久,靜靜地聽。

    信勝早習慣徐源緘默,說:“阿源,你家人都還好嗎?”

    “我媽開早餐店,我弟在美國工作。還算過得去。”徐源望向花燈。

    “你爸呢?”信勝早看出徐源牴觸這個話題,於是莞爾道:“不要緊,我不是那種很愛打聽八卦的。”

    “過世了,口腔癌。”徐源沒想到他會跟一個相識沒多久,而且原本還有些厭惡的陌生人聊起自己不願面對的往事。“煙酒檳榔樣樣來,我小學六年級的時候走了,我媽頂下早餐店,辛苦養大我們兄弟。很長一段時間,我很怨恨我爸,除了醫療費什麼也沒留下。”

    “他應該很喜歡看熱鬧?”

    “我媽最討厭他喝酒抽煙吃檳榔,我可能也受我媽影響,所以不煙不酒,檳榔就更不用說,開始怨恨我爸後,連帶他喜歡的東西也愈看愈討厭。”

    徐源瞥向低頭看着酒罐子的信勝,不禁想起在醫院見父親最後一面那天,曾經魁梧的身材乾癟地像被放了風,原本宏亮的嗓門也只能發出細微沙啞的聲音。

    父親最後一句話是“對不起”,重複第八次的時候,徐源才聽清楚。

    徐源的母親認為都是父親在轎班結識一堆“狐朋狗友”導致的,嚴令他不准和“不三不四”的人勾搭。參加完葬禮後,徐源遠遠看到廟宇都會本能地躲開。大學畢業後,徐源和弟弟先後取得獎學金出國讀書,兩人工作後除了探望母親很少回台灣,這次也是師父臨時拜託,他才回來一趟。

    聽完徐源的故事,信勝喝了一大口,哈了一聲說:“真爽,可惜你不喝酒。其實前幾天醫生說我爸的時間最多剩半年吧,所以我要趕緊準備。”

    “準備後事?”

    信勝忽然惡狠狠笑道:“當然是幫我爸準備陪葬品。”

    “你想復仇?”徐源緊張地盯着信勝問:“但對方不是很大尾嗎?”

    “當然是靠兄弟。”信勝將肩包放在檯子上,拉開拉鍊,亮出一把手槍,“我阿信純手工製造,品質保證,絕對不會啞巴。”

    “瘋了嗎?”徐源四顧張望,生怕被人看見手槍。

    “你不是不理別人閒事?”

    “……這是為你爸想。”一說出口,徐源就覺得這個理由太過無力。

    “就是為了我爸,我一定要這排子彈全部餵給那個畜生。大尾?哼,子彈打不過再來說他有多大尾。”

    “為什麼要跟我說這種事?”任一個腦袋正常的人都不會隨便跟不熟悉的人說這麼危險的計劃。

    “因為我沒人可以說。我們算是朋友吧?”

    “你如何定義?”信勝的問題讓徐源感到莫名其妙。

    信勝聳肩笑道:“做人靠的就是緣份。而且我看你不是會亂說話的人。”

    “林主委呢?他是你的老大,總會幫你吧。”徐源皺眉道,“他看起來很照顧你。”

    “你叫我去跟主委說我想要殺人?別鬧了,再說我只是在等待時機。”信勝笑着將手槍收進肩包,好似什麼事也沒有發生。他喝了口酒,淡然地說:“還恨你爸嗎?”

    徐源沉默了,事隔二十幾年,他刻意封鎖那些回憶,有時候連父親的模樣都會忘記。

    “時間不一定會沖淡所有事情,有時候只是時機未到。”信勝喃喃自語道。

    不知為何,信勝的臉龐也開始模糊。

    最後一天繞境活動結束,徐源也完成所有拍攝工作,在信勝邀請下,他也不好推辭林主委辦的慶功宴。

    林主委看過幾張照片,相當滿意,他替徐源倒滿酒,開心地說:“大師就是大師,整個草屯的活力熱情都被拍出來了,這杯我敬你。”

    徐源剛想拒絕,信勝直接推來一杯果汁,他舉起徐源的酒杯笑嘻嘻地向林主委致敬道:“主委,徐大師不會喝酒啦,這杯我替代他喝。”

    見信勝一飲而盡,徐源也笨拙地舉着果汁喝下。

    “無三不成禮,我替全體鄉親感謝主委跟全體委員把這次熱鬧辦得這麼成功。”接着信勝又連喝兩杯,讓一桌人笑得闔不攏嘴。

    不得不說信勝酒量非同一般,幾乎每一桌都打通關。他醉醺醺搭着徐源的肩上台和林主委一起唱歌,在徐源眼裡所有人都醉了,唯獨信勝清醒。

    ※  ※  ※

    過完年,徐源整理好行李,準備飛往寒冷的北歐和師父會合。

    徐源登機前無聊地滑着手機,突然信箱跳出一封未署名的新郵件,他忖大概又是沒過濾到的垃圾信件,卻發現主旨寫着“新聞快訊”四字。

    徐源頓時有不好的預感,趕緊點開一看新聞連結。

    “昨日晚間八點發生一起槍擊事件,造成一死二傷,林姓死者目前擔任敦吉宮主委,有消息指出林姓死者曾是當地角頭,但廟方極力否認黑道關係。據了解,主嫌江姓男子手持一把改造手槍闖入林姓死者宅邸,在擊殺林姓死者並打傷另外兩人後逃逸,目前警方並不排除為江湖恩怨。”

    樂    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