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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C08版:鏡海 上一版3  4下一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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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坦克”輾過的夏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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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前報紙日期:
2023 8月16日 星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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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坦克”輾過的夏天

林中英


“坦克”輾過的夏天

    有些事情離我們久遠了,再說會被覺荒謬。唸書時讀魯迅的阿Q,對阿Q在街上脫衣與王胡較勁誰捉虱子多的場景覺得寫實。農村衛生惡劣,人們經年沒洗浴,又無足夠衣服替換,虱子互為傳染。當人人都長虱子,當眾捉虱、咬虱就不以為羞,且帶有消閑愜意的意味了。

    英國攝影師、旅行家、紀實作家約翰 · 湯姆遜的《十載遊記——馬六甲海峽、中南半島與中國》,記錄了他在一八六二年開始長達十年的亞洲之旅,足跡遍及新加坡、泰國、柬埔寨、越南等國,以及香港、澳門和內地。筆下多有因赤貧伴生的落後、愚昧、欺凌、貪婪、麻木種種醜劣人性和陋習,它們像歷史的膿瘡端到眼前來,讓人嘔心並痛楚。有一個交趾支那(越南)的場景也和虱子有關:斜靠在卧榻上的主人,身旁圍着五六個僕人,一個幫主人抓頭虱,一個搧風,一個則盯着主人毫無表情的臉,一見主人稍有示意,便趕緊點燃香煙放到他雙唇間。被幾個僕人同時服侍的主人也算家境豪闊了吧,卻依然長頭虱,可見虱子與窮並非絕對關係。

    捉虱在古時普遍,浩瀚的成語中有“捫虱而談”,故事出自《晉書》,主角王猛。名士一邊摸出身上虱子一邊與客敞懷暢談,毫無顧忌,屬於懷才曠放的名士風度。茹毛飲血是原始野蠻的狀態,把抓到的虱子丟入嘴裏咬嚼又算是哪一門呢?曹操之子曹植在《貪惡鳥論》中說:“放鳥雀者加其祿也。得蟢(蜘蛛的一種,又叫喜子、喜蛛)者莫不馴而放之,為其利人也;得蚤者莫不糜之齒牙,為害身也。”曹植的文章主要陳說“名聲見異”的道理——雀鳥、喜子因其名聲被視為加官進爵、得喜樂之瑞而被放生。從文中亦得見古時嚼虱現象,把虱子咬碎,不讓身體受罪了。至於貧民阿Q惱於自己的虱子咬來不及王胡的響,他不恨虱子,只恨牠們長得不夠壯大而已。

    在我的生活中,最初認識長在人體上的虱子是頭虱。某年一個又濕又熱的夏日上午,小學老師在課堂裏囑咐我們回家後讓大人檢查頭髮,尤其是長髮的女生要注意有沒有長頭虱,因為已發現有些班級的女生長頭虱了,同學之間玩在一起很容易傳染上。倘有讀低年級的妹妹,更要提醒妹妹檢查。於是那個放學後的中午,母親把幾個女兒喚到跟前,一一撥開小頭顱的濃髮。初步檢視沒有,她把我們的頭重重按低,再用祖母梳髻的密齒篦子將頭髮從頸後往額前反覆梳刮,看有沒有蟲卵被篦下。看來,也是我們從來不被允許留長髮,且時被逼洗頭的果效,我們的頭髮從來不會粘搭成綹,暫沒頭虱。洗髮劑是從雜貨舖買來碟子那麼大的茶籽餅,每回洗髮敲出一些,錘碎,煮成的熱水鹼性很強,盡清頭皮油脂。老人家洗過的髮,乾涸如秋後蓬草。那時杜頭虱的普遍方法是用火水(煤油)塗於髮根,裹上毛巾焗一段時間後用肥皂與大量清水沖洗,有些須連續杜多次才將頭虱滅盡。煤油是易燃之物,實在太危險了,卻是在沒有專門藥物之下的土辦法。

    入夏。梅雨季節裏,氣溫升高,濕度大,幾乎從床腳長出蘑菇,沒幾天皮鞋裏生上白毛。好像有一層膜從高空罩下來,風被它擋隔住,我們身體每一個毛孔都悶憋着,流出的汗水老是不乾,皮膚黏黏的,體內熱氣帶不走。夏至了,坐在藤椅上,忽地股腿處有小針螫刺,繼而癢,搔着,在癢處搔出一個鉛筆頭大小的腫包。有木虱!木虱定季定時出沒,究竟是漚出來的,還是從他處爬過來的?總之藏在木頭家具的縫隙處伺機吸人血,床板椅凳是牠們的樂園,要人不得安睡。夏季風情畫陸續出現了,大晴天裏,便有人家把床板等家具搬到街外往地上樁,毫無預料的木虱們跌到地面上大驚卻走動不快,逃不過被按死,被殺蟲藥噴死,被沸水燙死的命運。

    木虱就是臭蟲,報社同事賜名為“坦克車”。那年月男宿舍驚現木虱之患,有人的枕袋裏也藏匿木虱,無可拖延,各人動手卸下床架大清掃一番。曝了光的木虱挪動四散,深褐色外殼、滾圓的軀殼看似堅硬沉重。陸戰重器坦克不以速度勝,但火力裝備強勁,履帶移動能爬坡越壕,突破防線,莫之能禦。把木虱說成坦克,至少在形狀上靠譜。

    別類的普通虱子有狗虱、貓虱。貓貓狗狗在雀仔園人家分別養作看門、捕鼠,並非吃閑飯的。不過許多家庭並無長物,慣於門戶大開,故而養狗的少,而貓則不同,幾乎是有人家便有鼠踪,牠們活在連通的坑渠裏,夜深時走家串戶偷吃,膽大的鼠還敢在白天出沒,從渠裏鑽出時渾身黑毛還亮着閃閃水光。治鼠貓擅長埋伏狙擊,疾如迅雷的奔躍抓按,撕咬撩撂,鼠已半死了。次一級的治鼠貓,其聲其氣味對鼠都有鎮懾力量,鼠不敢竄入此屋。不能治鼠的貓不會被人長期豢養的。可是有用的貓狗,主人亦無意、無暇管牠們洗澡。但見狗貓扭動不安,撥開長毛檢視,一顆顆啡色虱子伏在粉色的皮膚上,以爪腿狠狠地抓着皮肉吮血,用手拔起虱子,皮上留下一個粉紅色印痕。

    終究貓狗是狗虱、貓虱的主要宿主,令我最害怕的是跳動靈活、神出鬼沒的沙虱。牠們長在泥土、沙地上,被帶進家居,把人咬得痕癢不堪。我比其他人易犯咬,經常蚤虱群攻,但他人竟無感覺。那時澳門的居住道沒放上垃圾桶,在一個沒有門戶的牆頭下自出現第一篸垃圾後,附近居民便統一了共識似的,紛紛把生活垃圾倒在這一處,每天由市政工人定時來掃除,多年如此。當我行經垃圾堆或隨便什麼地方,時有沙虱跳入褲管裏作游擊戰,在褲頭以下的軀體這裏一口那裏一口,給我好幾個紅包。一處咬口癢個六、七天,讓我嘗過許多苦頭。我媽曾用小布袋載入沙薑粉,分懸於我的襟頭和褲腰上,可是藥囊的效用極微。唸中學時的一次數學考試有沙虱來犯,搔癢頻頻又不能擼起褲管對付,心神歷亂下匆匆交出試卷奔洗手間去。

    抓到沙虱時不能讓牠溜掉,不能繼續讓牠加害自己。不過,恨恨不已也別放進唇齒間,否則沙虱會快速跳走,而是緊緊捏住,用指甲戮之正法,笨手笨腳的將牠放進水裏沖走。

    林中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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