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3‘On The Road’”學生短片的精神紐帶
戀愛 · 電影館主辦的“2023‘On The Road’澳門青年電影展”已於七月中旬圓滿結束。是次影展公開徵集本澳學生短片，冀透過年輕一代的視角去探索與發掘不同類型的故事，藉此向大眾展現澳門新生代投入拍攝的努力，給予新晉電影人更多展映作品的機會。二十三部學生短片各具特色，羅雅盈的《No001605》、紀子健的《042》、趙天啓的《天空的入口》、梁凱淇的《409.9 MHz》、陳泓的《粉色拳套》和李泳欣的《美琪》被選為“單元三 · 學生徵集展映”的公開放映作品，其中《042》、《409.9 MHz》和《天空的入口》分別獲“澳門青年影展大獎”、“評審特別提及獎”和“澳門影評人票選大獎”；至於落選的十七部作品，遺珠處處。整體來說，參與作品的題材內容、人物設定、表現手法和現實指涉等都有令人驚喜的地方，而且彼此不乏精神契合、意志互通之處——筆者看來，它們並非單獨的個體，而是相互間充滿關聯的整體。然而在網絡資訊氾濫成災、全球元氣尚未恢復的重整時期，是什麼精神紐帶把它們繫在一起？
人文視野 社會群像
二十三部學生短片中，個別作品運用寫實手法聚焦我們或許熟悉或許陌生的社會群像，展現了微觀視野下的平民生活現狀。部分作品案例生動鮮活，人物形象立體豐滿，展示了一個複雜且富於動態變化的中國當代社會。例如《望海走倒馬》的父子情仇遙遙呼應着《起始鍵》和《天空的入口》的喪父情結，父輩為了家人生計而不惜一切“走出去”謀生的民間思維，無疑跟《碧落黃泉》的入城父親和《只有海知道》的外勞母親心照不宣，片初的“刀下魚”和片末“鳥倦飛而知還”的意象皆使人難忘。《只有海知道》是外勞單親媽媽與內地學生女兒的坦誠對話，故事以破碎的倫理架構和澳門的生活空間，向大眾分享“他者”融入“本地”的個案，呈現出貼地的人文關懷。《為什麼你一面說愛我，一面卻傷害我》透過現實主義揭示社會當下的一些普遍想法與個別狀態，兩母女的家庭倫理傷痕，某程度上是養老院版的《只有海知道》。《登台》以舞獅這項傳統嶺南文化作切入點，涉足教育、文化、理想、城鄉人口流動等多項社會議題。其中《碧落黃泉》、《只有海知道》和《登台》都出現城鄉人口流動的情節，三片共同側寫當代中國社會與經濟發展的大趨勢。然而社會與經濟結構的變化，是否暗中主宰無數家庭悲歡離合的無形之手？
本地家庭 城市倫理
身處在一個充滿了矛盾、衝突和激情的時代，曾經發生過的任何事情，多少都帶有時代的烙印。倫理片向來是能夠反映時代的低成本類型，箇中的寫實元素亦較容易引起共鳴。由澳門學生和澳門演員組成的“地頭蟲”組合，本地色彩鮮明，以家庭倫理題材與沒有血緣的“親情”元素作賣點。《There is No Alternative》（中文意為“別無選擇”）用一觸即發的家庭糾紛來表現婆媳兩代與內地、香港兩地的“文明衝突”，讓澳門這個“折衷之地”同時扮演“孝順仔”和“老婆奴”的家庭倫理兩難角色。《起始鍵》是個飲水思源的動人故事，其師生情感真摯細膩，角色設置和敘事手法具有許鞍華導演代表作《天水圍的日與夜》(2008)的人文質感，墳墓場景首尾呼應，把沒有血緣關係的“父子情”昇華至另一層次。然而《No001605》裡沒有血緣的“父女情”，恰好跟《起始鍵》裡沒有血緣的“父子情”互相輝映，的士、城堡、金魚和兒童販賣都成為觸動人心的城市意象；影片以喜劇方式來處理《只有海知道》那種少女青春期的生理煩惱，卻不失體貼溫馨，最後故意扭橋令結局無法大團圓，反而讓人刻骨銘心。
京奧時間 馬交天空
一眾作品中不乏言之有物或表現手法出色者，卻只有極少數以獨特的敘事架構取勝。《042》把《疾走羅拉》(Lola rennt, 1998)式“時間重啟”敘事框架置入京奧開幕的時空，充滿趣味的“歷史重演”和“歷史重構”，讓人再三見證“同一個世界，同一個夢想”與“民族復興”時刻。其實傳統的延續和發展依賴歷史記憶，並在記憶中不斷重構；這種“變動的傳統”意味着政治文化不是僵死之物，其活力正源於解析和重塑的種種可能。紀錄片《傷惘馬交》與劇情片《天空的入口》不只是姐妹篇電影，它們互為表裡、互為鏡子，兩者互補又互動，是二合為一，也是一分為二，虛實既交錯又像太極般推移；觀影次序不同，感受迥然不同；如此雙片“共舞”的設定超越了形式、類型、主體、空間、時間、記憶、數量的局限。如果說《坦塔羅斯》是架空的監獄，《409.9 MHz》是半架空的監獄，《天空的入口》便是現實的囚牢，導演用齊秦名曲《外面的世界》點出題旨。面對三年疫情過後的後“監獄”生涯，攝影師與釋囚一見如故並發展出忘年知己關係，實乃《起始鍵》裡退休老師與成年學生的“另類父子”關係的變奏；釋囚之父生前不斷重複拍攝的天空照片，如同孤獨攝影師的生活印記。《傷惘馬交》獨到之處，是它黃雀在後地記錄孤獨攝影師的拍攝體驗——攝影和電影一樣，不只是生意、興趣或“藥物”，也是生活的態度、藝術的傳承、真實的見證；至於相機店象徵人生的囚牢還是迷失中的出路，觀眾不難從《天空的入口》中找到答案。
架空世界 黑暗寓言
部分作品為了探討我們時刻忽略的哲學議題，分別涉及超自然、超現實、架空、半架空、科幻、玄幻、鬼神、反烏托邦等天馬行空的元素，內容不乏警世意味。《回眸》將寵物世界的悲劇進行擬人化，藉以諷刺人類社會的黑暗面，這部具有動物倫理意涵的血腥童話，風格大膽，創意不俗。《坦塔羅斯》的架空感同樣強烈，主人公受困於封閉、孤獨、壓抑的空間，經歷偏執、反智的越獄構想，引人思考“犯錯”與“希望”的價值。《409.9 MHz》是保安版的《坦塔羅斯》，也是獨腳戲版的《There is No Alternative》，故事講述一次特別的工作安排，讓孤獨的保安得到監控同僚的機會，同時也讓他得悉“溝通障礙”之濫觴；在工作間和儲物櫃貼滿五顏六色的便利貼，成為主人公與自己對話的唯一途徑。《One Step From Death》（中文意為“離死亡一步之遙”）有可能是戶外版或超現實主義版的《坦塔羅斯》，死神和精神病人透過《第七封印》(Det sjunde inseglet, 1957)般的“平等”對話，探討宗教、死亡、命運等題旨，其霧中風景、鳥在樹上棲居的畫面以及人神共同進入“終點”的開放式結局，都甚具意境。愛情穿越片《不期而遇》用懷錶和照片留住小城的記憶，時間管理者重複經歷的“終點”，可跟《One Step From Death》死神首次進入的“終點”作對照。《廿三》是人工智能“叛變”的科幻寓言，機械人自我意識的覺醒，恰好回應了《One Step From Death》裡“眾人皆醉我獨醒”的精神病人。無論如何，自由意志向來面對着繁雜而且無休止的爭議，人們利用這些思想資源跟現實中的不平等展開持續對抗，其間所衍生的變革性或破壞性力量，促使我們反思這個哲學概念是否一開始就具有缺陷。
女性意識 邊緣視角
在“父權”的社會框架中，女性往往被指涉為不完整的人，難怪部分作品在題材內容上具有顯著的性別意識和邊緣觸覺。紀錄片《粉色拳套》是關於一名澳門女拳手的勵志故事，其家庭倫理回憶中的隔代親情與《碧落黃泉》不謀而合，比賽和事業部分則有女性主義和存在主義蘊藏其中。《重生》是本地少女“娃娃看天下”的一種表述方式，年輕人在成年人的世界中尋找自我與未來的視角，正處於《天空的入口》的平行空間。《就 · 現在》同樣是澳門少女情懷的微觀投射，想像力比《重生》豐富，又與《不期而遇》相似。《迷》透過回憶尋找倫理真相，主人公的少女心事，跟《就 · 現在》和《重生》互相映照。另外有兩部作品涉及成人情節和性別弱勢，可謂別樹一幟——動畫《去天國吧》是社會主流道德壓抑之下，獻給年輕的性別邊緣群體的一闋輓歌；《美琪》則運用人文筆觸描繪中年女性性工作者的苦澀辛酸，引人關注邊緣人士勢難轉型的生存困境。究竟置身邊緣，如何辨識歷史情境和社會文化加諸己身的定義乃至定位？如何覓得自我主體，為自己作主？
後記
全球新冠疫情告一段落，人工智能很可能成為下一個“世紀關鍵詞”。人類的智慧本來就是把兩面刃，發展核能與人工智能都是“明知不可為而為之”的迷思。究竟電影能否讓我們從世紀迷思中覺醒？電影能否協助我們建立知識型社會？電影能否被賦予新的理解和意味，創造面向未來的新知？電影面對人工智能強勢崛起，是否仍然具備“勝算”？近日荷里活編劇、演員“雙重罷工”，合力死守防線，便已響起“末日鐘”。反觀是次學生短片徵集活動，只有極少數作品帶有“後疫情時代”或“人工智能威脅論”等現實指涉，而俄烏戰爭、氣候變化、種族衝突、槍械暴力、核問題、通脹等普世議題更加欠奉。事實上，年輕創作人除了雕琢劇本、鑽研手法，更需提升國際視野和對歷史真相的認知，這有助加強作品的思想深度和批判力度。借鑒經典、模仿前人成果是大多數創作人的必經之路，可是思想和意志難以言傳和複製，只能用心感受和體會，方能代代相傳，持續地感動、回饋、優化每一代人。
司馬玫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