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里斯本尋找佩索阿
城市的性格,最深度的體現者,當然是它的詩人。現在里斯本的象徵詩人非佩索阿(Fernando Pessoa)莫屬,這個善用多達七十二個面具/化身/異名者(Heteronymy)寫詩的奇人,大隱隱於市,符合今日里斯本的定位:有複雜的格調變化,但每一個格調當中都真率誠懇地直抒其情。
我取下面具,看着鏡中。
我是多年前的那個同樣的孩子。
我一點也沒有改變……
我回復了常態,猶如電車抵達終點。
這段詩,是佩索阿的花花公子分身阿爾瓦羅 · 德 ·
坎波斯(álvaro de Campos)寫的(引自《我的心略大於整個宇宙:佩索阿詩選》,韋白譯),我喜歡他肯定面具和肯定電車的相同態度,在里斯本,沒有比電車更恆定自在的事物了。坐上二十八路電車,佩索阿離開家,路過賈梅士前地下車,就是“巴西人咖啡館”,他會在這裡消磨半天寫一首詩。現在我們倒過來,在巴西人咖啡館喝一杯Bica,和館前那個丟失了手中煙或者筆的佩索阿銅像合照,然後坐上二十八路叮叮噹噹地前往“佩索阿之家”,那是他故居改建的紀念館。
在佩索阿之家,我們依舊發現這純淨,隨着打字機的響聲,一行行詩細碎地投影在他那張永遠的單人床上,這張單人床擠下了七十二個佩索阿,卻沒留下一個女孩的體溫。他就像另一個偉大的單身漢卡夫卡一樣,總在所謂的幸福面前臨陣脫逃。打字聲消隱,電車聲接續而來,“我感到我自己坐在一輛電車裡,/被將要坐在下一個座位上的、無論是誰的/什麼人發現。”他寫道。
抵達佩索阿之家的時候,距離閉館只有不到三十分鐘,但館員們還是熱情地接待了我們。第二天在Fado博物館可就沒有這個運氣,我們也是在閉館前二十八分鐘趕到,售票處已經關閉,所有館員都在準備下班,無論我怎麼訴說對花渡的愛,他們也重複着一句“我們有我們的程序”,我只好回應一句:“不,你們並不愛花渡。”因為人類是一定樂於和別人分享自己最愛的詩和音樂的。
佩索阿倒沒有寫過花渡。他讓我想起花渡的詩句,是關於里斯本的房子和鄰人的:
在此地,只有我們兩扇窗子的人類,
只有我們兩盞燈光的安靜的心。
在此時此地,我們彼此陌生,我們是生活的全部。
在我寓所裡屋的窗口上,
感覺到夜晚的濕氣縈繞在木頭門檻上,
我向無窮探出身子,並向我自己探出一點點。
何其委婉的寂寞,又何其遼闊——即使是在老城鱗次櫛比高低錯落的窄房子之家,也能有廣大的一片銀河任其擺蕩漂流。
廖偉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