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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C08版:鏡海 上一版3  4下一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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美無度 禍無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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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前報紙日期:
2023 7月26日 星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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美無度 禍無涯

姚 晨




    美無度  禍無涯

    時近清明,楊花撲面,又是河豚季。

    二十年多前,朋友回鄉接了家業,在揚中經營起江鮮小館,兩年三邀請,終於在一個暮春成行。

    我之前並不了解河豚魚,店中一見才明白,所謂河豚不過是小時候玩弄的氣鼓魚。兒時在青島,跟隨長輩去菜市場,偶爾會在魚櫃中見到。氣鼓魚長得圓胖可愛,全身滿是短硬小刺,腹白,背部點綴着黑褐斑點,尾巴像隻擺動的小槳。魚櫃中零星幾尾,也賣不出價錢,賣魚人都不喜歡,用魚舀子撈出,扔在地上,再撥弄幾下,這魚便一邊扭動一邊發起脾氣,慢慢鼓成球狀,非常滑稽。這時,賣魚人就會拉上我或者隨手的一個小孩,說“踩牠”,“啪”的一聲脆響引來人們的喝彩。連肉帶皮的一攤,現在想起來既可憐又殘忍。之後在閱讀中偶爾看到氣鼓魚的故事,心中總會暗暗自責又有些疼。

    朋友指着缸中的魚兒說,“中國各地所見河豚大有不同,雖然多是海棲,只有少數會洄游到淡水江河。”我小時候遇到的氣鼓魚應該是北方海邊的紅鰭東方豚,尾尖和側鰭都會染有小片暗紅。而眼前的河豚則是從東海洄游到長江産卵,多爲暗紋東方豚,通體呈暗灰色,毒性更大,蘇東坡所謂“值得一死”的當爲此種河豚。

    朋友家幾代經營江鮮,文革中父親因割資本主義尾巴和投機倒把被判刑數年。“東方風來滿眼春”那年,父親說年廣久也坐過牢,他都能熬出頭來,我還怕什麽!於是,從偷偷摸摸做幾個土菜到擺堂開舖上招牌,經營得有模有樣。

    小館堅持只開晚餐,做精做細。朋友管經營,父親掌大勺,負責菜品質量。朋友長得帥,人也靈光。在市裡還經營着一間小廣告公司,每日上午跑客戶,搞些文案創意,混迹於政府和文化人中間。午後一身短打回到店裏,這時夥計們已經將上午收來的各色江鮮打理好。如今稀有的野生江魚在那個年代還是經常可以見到,比如鰣魚、刀魚、鮰魚,尤其是河豚。好的時候,周圍的船民一天能送來八條十條野生河豚,不巧的時候三五天也弄不來一條。店裏不祭關公不拜財神,櫃檯邊供着一隻兩尺見方的透明魚缸,將當天捕來最高檔的江鮮供於其中,清明前後的刀魚、河豚自是每日必供。朋友是做生意的好手,但凡有好魚入櫃,店外午時即會掛出小黑板,“今日貨少,包餐不點”。其實,備下的各類鮮貨未必緊俏,不許點菜確是真的。

    吃河豚約定俗成是不允許邀品的。過去新鮮河豚也很便宜,不到鰣魚價格的一半,但尋常人家卻少有問津,“買得起河豚,買不起佐料”,據說燒十斤河豚要放一斤葷油、一斤素油、半斤醬油、半斤紅糖以及料酒薑葱等,非富貴人家是消受不起的。燒河豚時的異香能隨風飄出好遠,如果吃死了人必是大事,所以吃河豚的人家很難保密,於是對左右鄉鄰瞞不住又不敢請,索性不理不顧。殷實人家即使吃上一頓,朋友間也只是約而不邀,說一聲“晚上家裏有河豚”。到時如果有客人來就加副碗筷,若不來,絕不再請。

    “包餐不點”的招牌就像食客間的暗號,城裡很快就收到消息,幾個包間瞬間訂罄,候場電話也記了一串。不要以爲定下包間晚上就有口福,河豚又貴又少,哪怕在上世紀九十年代初,一隻河豚都要賣到近二三百元,已經是許多城裡人一個月的工資了。

    店裡上菜也有自己一套,從不急於亮出河豚招牌,一方面由於河豚是劇毒之物,清洗時不得有一絲馬虎,火候也必須足夠,否則後果不堪設想。另一方面如果先上河豚,那麽其他菜品必然盡顯寡味。在各色菜品吃得差不多了,食客的慾望也吊足了,此時隆重登場,滋味怕是早已不僅僅是河豚的鮮美。

    朋友畢竟在生意場上撲騰了數年,懂得吃河豚的規矩,更了解食客們的心理。客人到店,必每桌詢問:“欲嘗否?”如果總的數量不夠,則按每條兩百元起價拍賣。食客拍得時,往往每條都已經達到五百元以上,店裡便豪爽地免收其他所有餐費。如此一來,每日“魚王”並沒有感覺多花冤枉錢,卻在親朋好友面前掙得面子。其他食客雖然沒有拍得的實力,但現世版的石崇鬥奢難得一見,也無不看得津津有味。可以想像競拍的熱鬧,小店名氣想不遠播都不行。

    我去的那天,父子倆專門留下了四條河豚。老爺子親自動手,捉刀殺魚,魚籽和內臟好去,魚血則難去盡,須用流水浸泡沖洗一小時,然後支上一口大鍋,用竹籤把剖開的魚身反釘在鍋蓋上,用文火水熏蒸,魚熟透則魚血瀝盡,再置入橄欖子、槐花末解毒,整個清洗程序至少要兩個小時以上。燒的過程也是極盡講究。火力不足則魚肉過韌而不嫩,過火候了則鮮香盡失。燒煮整條魚也有先後順序,先烹魚肝,放進溫油鍋內微炸,直至邊角露出牙黃色淡焦狀,取出待用。燒整魚時,須在油燒熱至七成時將河豚倒入,接着放葱薑等少許佐料,再加入雜魚熬製的高湯淹沒河豚,用大火燒沸。

    河豚的吃法無外白湯和紅燒。燒到湯汁起白便可投入已經煎嫩的肝、皮,用中火燒上十分鐘即可起鍋,此時湯色奶白,滑嫩無比。如若紅燒,則必配以當季鮮筍尖或者新採秧草。吃河豚切忌飲酒,尤其白酒,其辛辣之味勢必壓蓋河豚之鮮,更爲要害的是飲酒過多讓人喪失對河豚毒的警覺。席間,朋友父親說了一則坊間故事。某日,一鄉黨委書記收到船民送來幾條河豚,想着一段時間以來和鄉長關係緊張,互相拆台總有發生,便讓駕駛員請上了鄉長,到江邊一家魚館加工成宴。餐罷各自散去,駕駛員到家後突然感覺口周麻木,呼吸困難,立刻意識到可能中毒,便開車去了鄉長家,並讓鄉長打電話通知了黨委書記,然後二人迅速趕去了醫院,黨委書記也很快被送了進來。駕駛員因未曾飲酒,喝了較多河豚湯,中毒最深,很快就死了,而鄉長是有經驗之人,出門時讓媳婦找了一把青麥吞下,嘔出一些,到醫院打上一針便問題不大。而晚來的書記因救治過晚,已經全身麻痹不能言語,卻意識清楚。醫生說,“怕是沒救了”,此時鄉長想到席間的捶胸頓足和信誓旦旦,心中頓生惻隱之心,便狠狠地對衛生所主任說“救”,書記流淚了。就這一個“救”字,硬生生把書記拉了回來。從此兩人團結如一人,共同爲駕駛員的父母養老送終。這雖不是個有趣的故事,卻印證了“拼死吃河豚”的老話。

    品着河豚,聽着故事,談着死生,時間很快就過去了,就像人生。那一頓河豚之後,我又吃過多次,總覺得再不如初次,既不鮮美,也不嫩膩。

    多年以後,朋友的父親老了,操持河豚已不勝精力,江鮮小館更是少有野生江鮮,生意一日日萎靡。因爲不敢接手河豚生意,朋友便關了小館,隻身到王府井盤下一間淮揚菜館,從家鄉進貨,也是賺得盆滿鉢滿。

    再一次來到他北京的餐館已是二○一○年。端出一盅魚湯,朋友說“湊合吧,北京不讓吃河豚,就這小魚前幾天還被人查了”。我說,這輩子就在你家老店吃過一次像樣的河豚。他哈哈一笑,蘇東坡所歌咏的特指清明前從長江中捕獲的野生河豚,本草有云“河豚應與蔞蒿荻筍同煮”,“不時不食”是也。清明過後,産過卵的河豚便體瘦皮硬,還有螞蟥藏匿腹中,已不可食用。如今,長江中野生河豚幾近絕種,很多小店把存放在冷庫中的海捕河豚拿來魚目混珠。品種不同,味道自然相異。河豚産地的當地人大都知道內情,外鄉客反正不曾吃過,即使有真懂得河豚的人,也都不願意撕開面子當場點破……

    每年河豚季,我都會非常想他。又是十年過去,我們都已不再青春,如今的他,已經是個徹頭徹尾的“錢多多”。恍惚間,總會想起當年的他西服革履地進出辦公樓的樣子,如果那會兒沒有河豚的家業,他會不會真的成爲自己曾經期望的文化人呢?

    河豚雖然有毒,但從頭也沒有坑害過他,倒是帶給他發達起來的第一桶金,然而,也正是這“美無度禍無涯”的小小河豚,讓他偏離初心,迷失在利來利往的人群中……

    姚    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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