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他者”形象存在的她們
——談電影《我不賣身》與《單身男女》
在父權社會,女性總是難以逃脫凝視的目光,男性話語表達在影視作品中亦隨處可見。如西蒙 · 德 · 波伏娃(Simone de Beauvoir
)所認為的:男性在政治、歷史、文化及經濟體系中始終佔據主導與決定地位。相較而言,女性則屬於處在被主導與被決定地位的客體,父權體制中女性的價值是由男性的需求所構建出來的。以下內容,筆者將從父權制的觀點出發,以《我不賣身,我賣子宮》(2008)與《單身男女》(2011)兩部電影為例,淺談香港電影中作為“他者”形象存在的女性。
妓女形象的父權制意涵
早在回歸前,香港導演對於在港賣淫的“北姑”形象已是十分熟稔,譬如上世紀九十年代余力為執導的《天上人間》(1999),裡面的阿英(王檸飾演)便是一位來港以性討生活的女子。這樣的妓女敘事亦出現在回歸後的電影裡。在《我不賣身,我賣子宮》中,邱禮濤導演便塑造了香港站街妓女黎鐘鐘(劉美君飾演),與其他香港、內地站街妓女甲乙丙丁等的形象。
電影的第一幕,鏡頭便瞄準了黎鐘鐘與嫖客性交的場景,隨後又巧妙地轉向她圈養的雞群。這是導演俏皮的暗示——黎鐘鐘是“雞”。“雞”的解釋除了是家禽外,在廣東話裡也屬於市井術語,為妓女的貶稱,即父權文化中語言的歧視現象。片中的記者阿志,亦曾隨口說出“你這麼暴躁,叫隻雞下下火啦”,可見在社會中,人們將女性貶稱為“雞”的現象是普遍的,女性好比一件具有功能性的物品。用“雞”來指代妓女,不僅是將女性視作了父權制的“他者”,亦是通過將女性價值貶低的方式,達到規訓之目的。正如米歇爾 · 福柯(Michel Foucault)所認為的,人類的身體並不僅僅是生物的身體,而是受到歷史文化話語制約的身體,身體背後體現了社會的權力關係和等級秩序。
不僅如此,厭女情結亦在《我不賣身,我賣子宮》中有所體現。片中的香港本地站街女曾對“北姑”作出“人家是北姑蒸臘腸”、“在大陸賣才二十多塊,到了香港賣兩百多,能不拼命嗎”、“真賤”等評價。當然了,這其中的“北姑蒸臘腸”並非是菜名,而是隱晦地指向內地女人與男性群體的性交易。
“北菇雞”原指北菇滑雞飯,後衍生成指代內地妓女的“北菇雞”或“北姑雞”。台詞裡的“臘腸”,不言而喻,便是男性性器官的比喻。或許有人會疑惑,為何大家都是靠賣淫搵食,本地站街女卻要對“北姑”群體心懷惡意呢?原因不難理解,只因她們必須在父權制社會履行“弱肉強食”的守則。面對客源被“北姑”搶走的情況,本地妓女感到被威脅,從而對內地妓女群體產生敵意,萌發出厭女情結——即便身為女子,亦會對同性產生厭惡、偏見和敵意。
談及妓女,就不得不引出台灣學者林芳玫的評論:性工作者們作為家庭及(父權)社會的弱勢,往往會在經濟考量下被迫下海。性工作者以女性居多,而嫖客、人口販賣者卻大多是男性;男性“一手工作,一手玩女人”的惡質應酬文化,擴大了性產業的市場需求,強化女性從娼的可能,這正是父權社會對女性的剝削。在《我不賣身,我賣子宮》中,本地站街妓女既囿於父權制的統治,又遭受着社會與經濟層面的剝削,因此,她們只能將父權制帶來的壓迫轉嫁給“北姑”群體。
另外,《我不賣身,我賣子宮》亦隱含了父權制中的性別權力關係,男性天然地處在支配者的地位。影片中的強哥曾感慨道:“在大陸選女人,好像選妃嬪一樣。我選來選去,選了一個好女人。我說了我沒錢,她還肯跟我。我未來的太太,蠻清純的。”
強哥是社會中典型的失敗者。他人到中年卻沒有一份體面的工作,日子只能湊活着過。唯一讓他有成就感的,只有到內地召妓,“騙”得清純的女人當太太。強哥挑選妓女作為妻子的這一選擇,既能讓他可以肆意釋放自己的性慾,亦能夠享有支配他人的權力快感。另一方面,“清純”也滿足了強哥(男性)對於貞潔的想像——“出得廳堂,進得廚房”的賢妻良母形象。
被物化的“都市麗人”
在電影《單身男女》(2011)中,導演杜琪峰塑造了蘇州女孩程子欣(高圓圓飾演)的形象,令過去有“北姑”之稱的內地女性搖身變為幹練的都市麗人。程子欣穿着時髦的衣服,穿梭於摩天大廈與高級餐廳間,身邊還有兩個“高富帥”:跨國公司總經理張申然(古天樂飾演)與著名建築師方啟宏(吳彥祖飾演)。但值得玩味的是,在《單身男女》甜蜜的愛情外衣背後,女主程子欣其實仍是被父權制凝視的“他者”。
影片中,杜琪峰導演為程子欣安排了兩條愛情線。其中張申然求愛的方式,可以說是典型父權制敘述下的表達——“嬌妻與霸道總裁”式的愛情。譬如,影片的敘述顯示出二者權力的不匹配:盡顯“總裁”氣息的張申然,時常以命令的口吻與程子欣交流。在導演的男性視角敘述裡,程子欣並沒有抗拒與自己層級不平等的張申然,甚至還被張申然付出的物質所打動了,似乎有房、有車、有鑽戒就能輕而易舉獲取女人歡心。
這種將女性塑造成“傻白甜”的敘述,呼應了某次張申然揶揄程子欣要是不想當他下屬,可以回家當“少奶奶”的情節。“少奶奶”指的是舊時富貴人家的年輕兒媳,即少爺的妻子。當“少奶奶”的女性不需要幹活,依附丈夫便可以作甩手掌櫃——在父權制社會中,女性被視作男性的附屬品,受着男性的統治,其存在價值只是襯托男性的中心地位。
勞拉 · 穆爾維(Laura Mulvey)曾言:“男人可以通過語言命令把自己的幻想和迷戀強加給沉默的女性形象,以此保持他的幻想和迷戀,而女人卻被束縛在她的位置上。女人是意義的承載者,而不是創造者。”或許可以說,程子欣這一形象亦承載了導演的男性幻想。
另一幕,導演亦鋪排了“英雄救美”式的劇情。張申然為了幫助忘記帶鑰匙的程子欣,不畏艱辛地爬到她家,而程子欣只能在地面擔心地觀望。在他進入到程子欣家後,二人間的對話亦值得推敲,譬如張申然對着一堆女式內衣褲說出“看不出你的胸圍有C喔” 、“你的內褲很老套,但是挺可愛的”等話。根據拉康的看法,張申然對程子欣內衣褲的打趣便是一種男性凝視,即“凝視是一種統治力量和控制力量”。顯而易見,導演鏡頭下的程子欣變得羞澀起來,更符合了“大男人”眼裡,能夠激發起男性征服慾的“小女人”形象。
在這部愛情電影的結尾,程子欣選擇了專一的方啟宏,在蘇州的高級酒店接受了對方的求婚。這麼看來,她似乎是在自己的衡量下做出了選擇,如“大女主”一般隨意挑選自己的追求者。但撥開父權制的男性幻想,這種愛情結局的實質,仍是男性敘事中物化女性的表現,張申然與方啟宏的求愛方式不外乎是物質的比拼——前者送樓買車,後者則是建了一棟摩天大樓。程子欣在這場愛情遊戲裡,並不具有明顯的自我意識,反倒是兩名男子爭奪的“禮品”。由此可見,不論是身處社會邊緣的妓女,還是都市裡的新女性程子欣,都不免遭受父權制的規訓與物化,被迫淪為承載慾望
的“他者”。
司徒子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