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日的村莊
浮下村的冬天是靜寂的。風從大片大片農田拂過,那是山的氣息,輕輕柔柔。這兒的山已習慣被遺忘,只守着那一份青綠,與世無爭。田上,稻茬乾癟枯黃,東倒西歪。收割機履帶壓過的痕跡若隱若現,我想它就像一頭爬過土地的機械甲殼蟲,隨口啃下稻穗,吐出稻草,然後揚長而去。它呼哧呼哧的聲音勢必會驚醒這群山,但群山不理會,因為收穫的事,只有村莊關心。
白天,太陽明晃晃的,讓我一度懷疑這是夏天。或許,被封鎖多時的夏天,又偷偷溜回了人間。既然天暖,那就到田地裡散步吧。我們帶着孩子,沿着田埂漫無目的地走。附近就是兩口池塘,一前一後,積水很淺,很清,像是一對眼睛,默然望着青天。想想,池塘若是沒有了水,那就失去生命,應該易其名為泥坑。孩子喜歡往水裡丟小土塊,愛聽那咕咚一聲響,然後咯咯地笑。池塘邊有水窪,蹲下來看,能看見小黑點,那是蝌蚪。蝌蚪搖着尾巴,從這頭忽地游到了那頭,到處亂轉,像小眼珠。
路上,總能見到凸起的螞蟻窩,調皮的孩子猛地用腳一踢,那窩毀於一旦。生如螻蟻,卑微渺小,誰也難料飛來橫禍。只有那老黃牛,孩子們遠遠地看着,試探着靠近它,送一束草,誰知那老黃牛見了反而害怕,拖着韁繩,繞起圈子。許是它見到孩子們踢螞蟻窩的情景,這會心裡也難免嘀咕道:這些小毛孩不好惹,但至少我還躲得起。螞蟻喜歡群居,早已經忘了窩被毀掉,照例在為生活奔波勞碌。唯獨老黃牛是孤獨的,牠沒有窩,或毋寧說,這村莊就是牠的窩。
在田地繞了一大圈,我們爬到了半山坡。路上,我見到了一座被翻修的老屋,屋頂剛鋪了琉璃瓦,牆也刷成白色。怪了,誰還會住在裡頭呢?或許,主人家想讓它體體面面地過一個春節吧。冬日的村莊是空曠的,人跡罕至,然而當你走着走着,不經意一抬頭,卻見到了老屋大門貼的對聯,紅底黑字。那字烏黑肥厚,令那堵白牆平添了幾分喜氣。儘管,老屋早已人去樓空,但村民還是當祖宗供着。岳母對樓房後的老屋念念不忘,那兒藏有一大家子人的苦難歲月,如同一罈黃酒,總惦記着。那次,我曾輕輕推門進去,看見天井一片狼藉,磚瓦上爬滿了青苔。客廳空空蕩蕩,剩下一堆沒有用的桌椅、農具,在塵封中衰老。那斑駁的牆體掉皮,露出土塊,至今還抵擋着風雨。窗戶上有一個藥瓶,標籤全無,那是誰留下的藥,不得而知。
屋前屋後,總能見到枯萎的香蕉樹,黃葉耷拉下來,已然失去了往日的神氣。一群雞在樹下納涼,等孩子們過去餵米,牠們才戰戰兢兢地出來啄食。至於那些被遺棄的絲瓜,吊在蔓上,孤零零的,用手一捏,瓜皮滋滋冒煙,像是一聲歎息。剝開瓜皮,露出蜂窩狀的瓜瓤,可以拿來當洗碗布。一棵木瓜樹兀自立在屋旁,幾顆木瓜懸在上頭,無精打采。腳下的艾草在枯乾的草根中又掙扎出一點綠色來,蹲下來聞,但覺香氣幽微,若有若無。這時候多希望老天爺來場小雨,讓這艾草長得更旺些,好讓人見了心生歡喜。
回到樓下,岳父坐在凳上,安靜地曬太陽,對着一口池塘。這些年來,他已習慣一個人在沉默中枯坐,也不覺得無聊。他光着頭,穿着靴子,裹着一件外套,靠在牆角打盹。日光將他粗壯的身影打在牆上,那影子一寸寸地挪。步入晚年,他走路也是這樣一寸寸地挪。一個人的衰老有早有晚,可對岳父來說,這老未免來得太早。門前,岳母還能揮動鋤頭,彎腰隨手撿起紅薯,氣也不喘。她的嗓子還是一如既往的響,喊起話來,半個村莊都能聽到。這讓我不期然地想起父親和母親。如今,父親患病在身,那氣力也早已不如母親。很難想像,母親身體向來瘦弱,最後反是她來照顧父親。
村裡阿公阿叔偶爾過來閑坐,抱着雙腿,泡一壺茶,有一搭沒一搭地閒聊。聽一位阿叔說,他的老父親在年前走的,那時正值新冠肺炎的高峰期,老人家也不幸染中,後來竟悄無聲息地走了。去年暑假,老人家癱瘓了,臥病在床,誰知不到半年工夫,人就走了。然而,山村還是那樣靜寂,似乎一切都未曾發生過。只有到了夜晚,煙花照樣是要熱鬧一番,讓這春節變得更有活力。孩子們被焰火映紅了臉,聽那炮響,對這幽深的夜不再感到害怕。
冬日的村莊是神秘的,生與死的輪迴,就如一年四季,又如葉子的正反面,在風中翻來覆去。天地有大美而不言,山村有大哀而不傷,遠遠超出我的理解。或許,只有那山是清醒的,獨以那份青綠對抗時光。而這厚重的大地故作糊塗,哺育衆生,卻渾然超越了一切生老病死。
思 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