top top top
第C08版:鏡海 上一版3  4下一版  
      本版標題導航
火水 · 燈
冬日的村莊
在春花盛開的地方
無 題
沒有巨浪大切的下午熱大切
夜行潮州
     [ 設為首頁 ] | | [ 返回主頁 ] |
今日日期:     版面導航
當前報紙日期:
2023 6月21日 星期
 
下一篇4  
  放大 縮小 默认        

火水 · 燈

林中英


    雀園記事

    火水 · 燈

    記憶混沌深處的一點光,按今天來說它微弱昏瞀,大大不能滿足需要,可它曾照亮我的世界。憑此我看得清牆壁稀薄不勻的白灰水,看得清長桌上的茶籮、陶杯及其旁邊小玻璃櫃子裏的剩飯剩菜,看得見從檩子上懸垂下的待乾衣物,下床時可以一腳插進小拖鞋裏。這光來自一盞小小煤油燈,說廣州方言的人叫它火水燈,因液態燃料在點燃後發出火光,便直觀地稱煤油為“火水”了。兩盞火水燈分別掛在小廳子和廚房壁上。

    一九○四年法國人Marius Bert取得第一份澳門供電專營合同,澳門的電燈才亮起來。一百一十九年前以燃燒木頭的蒸汽機發電,電力是那末稀微,僅供一千多個燈泡使用,比火水燈亮不了多少,一段時期裏街燈仍然使用火水,傍晚由點燈人扛着長梯爬高把每盞街燈燃亮。一九一○年另一位法國人正式成立澳門電燈公司,數年後轉由居港英人經營。日本全面發動侵華戰爭後,一九四一年十二月香港經歷十八天保衛戰後淪陷,澳門遭到日軍封鎖,發電廠所需的煤炭、火水匱乏,澳門當局以時勢非常,恐電燈公司不能正常運作,給予有限度賠償,暫時由市政廳接辦,並頒行法例減耗節能。若論廣泛鋪設輸電網讓千家萬戶用上電力,已是五十年代中期後的事了,其時電燈公司早已恢復私營,要發展業務,派員上街鼓勵市民裝設電錶,改用電力照明。

    沒有電的夜是很安靜的,要做的工夫都擠在白天完成。傍晚母親為我們沖涼,在入黑前弄好晚飯,趁着仍有天光早早吃罷,到點燃火水燈時是大人們洗碗、洗澡的時候。火水燈光線未及之處黯黯,看起來空間好像大了,當家人把火水燈棉線旋低滅了火,黑暗即瀰開一片。街上亦沒有多餘的光映照,邊際消失了,黑暗中是重重的影影綽綽。

    很快,家裏辦好申請手續安裝上電錶,燈泡懸在廳子中央。為了少交電費,用的是低伏鎢絲燈,不過即使廚房裏點的是“五火膽”,光波在小空間裏能抵達每一個沒有遮擋的角落,比火水燈強多了。光明瞬間來到,開關電掣時順溜的噼啪聲,活像年節裏的歡快炮竹聲響。

    夏夜,沒有電風扇,小平房門前便是家的延伸,許多人家移到門前吃飯、編炮竹,做點雜務;老人半卧在竹馬札上輕搖葵扇;長輩張開帆布床甚至拼湊木箱,讓小孩子在上面嬉玩、睡覺。上學的孩童在晚飯前已完成功課,也沒有多少作業,疏落昏暗的街燈實在無法引誘玩樂成性的孩子成就借光讀書的佳話。

    抬眼是被一列低矮房檐割出來的長條形天空。沒有強勁霓虹的光污染,天空如未調開的花青顏料般深沉純淨,月色襯托得皎潔,星光更白艷明亮。山川遽變人間得見,肉眼卻難以辨知星空變幻,明星時多時少,光度或濃或淡,乃為浮雲作弄。星河燦爛時,這幅高遠的畫圖是那末精緻繁富,蘊含着巨大的神秘魅惑。童年的星空是最精彩的,有閒看星,上了自然美學啟蒙的一課,星們被隨意撒落一把,疏散密集不勻,都那麼迷人。今晚有多少顆星星?數得眼迷心亂,沒能夠得到答案。大人恐嚇說不要數星星,要不臉上會長出斑點來的。“孔明燈!”突然有人斜指上方高叫起來,半空處一顆黃色亮光飄飄搖搖地騰升。附近有人燃放天燈!這孤獨的亮光勇於飛翔,去湊星空的熱鬧。從來沒親眼看過孔明燈的製作,不知道它什麼樣子,有多大小?聽來得知它像紙鳶一樣終究飛不高飛不遠,蕩着蕩着很快越過屋檐消失於視線之外,無聊的夏夜裏這一陣子動靜便成為生動的憶記。

    雀園人家沒有華堂,看不到哪戶的燈火是分外耀眼的。其實那時我所見最光猛的燈仍是燃燒火水的大光燈,它是夜裏做小營生的照明工具,掛在擔子上,懸於攤檔,放在泥地。正辦喪事的人家在門前搭建起臨時帳篷,懸兩盞大光燈,讓有心來為死者坐夜的親朋以搓麻將、吃夜宵、閑聊度過長夜,只有門前那對燭光慘然的藍字燈籠才透露這戶人家正遭遇傷逝悲痛。

    大光燈用的也是火水,以泵打氣,火水氣化後觸及已用酒精初燃的紗罩,紗罩燦然通體透亮,發出白熾光芒,噝噝低鳴。平民大笪地的輝煌是由眾多盞大光燈映照出來的。占卜看掌相的,與客人下象棋作賽賭輸贏的,唱曲的,賣武推銷膏丹丸散的,講古的,販賣各式用物、鹹酸濕和風味小吃的……每一攤都由一兩盞大光燈招喚來客。南灣區曾建過一個遊樂場,以木板圍出臨時場地,內設旋轉木馬、升降飛機和多種攤位遊戲,場外殷皇子大馬路邊一溜小吃攤,鹹、甜、酸、辣,炸、燙、煮、炒、煨,各式香味繚繞,飛蛾一樣的食客黏附攤子的大光燈旁。時至秋涼是吃田螺的時候,賣炒田螺的在地上放陶爐鐡鍋,用鏟子不停翻動鍋裏油光閃閃的田螺,豉椒在爆炒後香氣霸道,領着我們走過的祖父說“冶味”,但他什麼都沒有買,他會做炒田螺,由他洗乾淨的螺沒有泥味。

    火水是被嚴禁超限貯存的物品,一八八一年澳門通過首個火水章程,為免危及民居,規定不論自用或零售,不得超過兩罐,如多於此數須貯在貨棧裏,貨棧只能建在過了媽閣廟後的地段或城外人煙少的地方。後來設立“媽閣國家火水局”,到岸及超限的火水便存放在這倉庫裏,每月須繳納規銀。

    以火水照明的人家,用量是不大的,多向流動零售小販添置。同街便住着一位做這種小買賣的,擔子的一頭是一罐生油,另一頭是火水,他叫賣時吐出的字音有點特別——“課稅”“生又”,上聲的字唸成去聲,應能順點兒氣,省點兒力。

    往後日子裏的火水不用來點燈了,用在煮食爐上,草綠色的火水爐取代柴爐炭爐,生火、調節溫度方便,廚務壓力大大減輕下,身姿步履都輕盈起來,但這只是生活現代化交響曲的序。一自有了電,所有的發展在騰飛,新式電器不斷被引進,所有舒適享受皆從電氣得來,這才一路進入華彩樂章。

    斷一下電就是一次重創甚至癱瘓的劫難。還記得在報社辦公中遇上停電,總務員工給編輯部每人派一根蠟燭,火光在報紙稿紙堆間向人閃遞眼色。舊時的火水燈、大光燈已變作藏品,成為無用之物後便賦上情趣和詩意。小城裏的一根根電線在不同時期架起,貫通全城,老區裏的新舊電線橫空交錯,舊廈牆沿垂着如白蛇黑蛇交纏成一團團的,作廢的電線有似不忍捨割,留住乾枯根脈,看着,同樣好有歷史感。

    林中英

下一篇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