縮頭一刀
聚會地點是快炒店,出發前,我想着邀約者熱情口脗:“他說是你在綜藝節目時當編劇的同事,交情好,哥兒們一般。”我存疑,難道遺漏了什麼記憶線索,想不出來那是誰,我的期待猶如穿上舊牛仔褲,妄想從口袋裡頭掏出,不知道什麼時候放置的千元大鈔。
乍見時,我們的表情一定都寫着,“靠,是你”。還好燈光昏暗,而數十個年頭已經過往,都曉得用假象隱藏真相。黃公子說話緩慢,那些關於舞群安排、演唱者順序以及主持人旁白,未必高明到哪裡去,但語氣慢就有山的厚重,款款述說時,讓人有一股感受,這人不輕易說話,於是他說的話,都要仔細聽,就像每一年冬至,滾熱湯圓上桌,大夥喝着吃着,不禁又唉又嘆。
然而,冬至所煮的湯圓也不過一般的湯圓。
“欸,好久不見哪……”他竟然演到這個地步,伸手兼擁抱。
主人以發現新大陸的口氣說,他與黃公子聊啊聊,不意發現有了共同朋友,他向我查證時,我記憶中關於黃公子本尊,有了兩個分身。一是不敢自怨自艾,常在小會議室觀摩日本綜藝節目的男子?原來他姓黃嗎?另是口脗緩慢、語氣時常尖銳的男子,原來他姓黃嗎?
我巴望赴約的是前者。我們都是弱者,提案甚少被採用,明明都是編劇,不多時淪為編劇的編劇,上與下,在職場是一場肉搏戰。
有一回例行會議,主持人開場、感性約會與談鬼節目等工作都分配底定,黃公子忽然輕咳一聲,“有一件事情,我想要建議同事們”……我們照例循聲找人,鄭重聆聽,他緩慢而隆重,直到確定同仁與上司都轉頭看他,才緩緩述說他上周看到幾位同事,趕着間隙般的時間,與歐陽菲菲合影。
“我們是專業編劇,不是追星族。”他的語調一把刀慢動作砍下來,我們縮着脖子卻躲無可躲,製作人的眼神跟着逐一審視而來,有起哄拍照者也逐一低頭,肅殺氣氛如同刑場,沒有人膽敢收屍。
最後是製作人重拍椅靠,把大家轟出去,黃公子則等大家都離席了,才慢條斯理走出來。
縮頭、伸頭都是一刀,我不想再輸,順便展現這幾年練下來的酒量,頻頻找黃公子乾杯。黃公子如往常,敗在酒量這一條,沒喝幾杯,蒸熟蝦子般,從臉紅到脖子,而製作人外出談事,都得找人擋酒,沒有幾回黃公子不再被委以微服外訪任務,公事上獲得器重,畢竟難以在酒酣耳熱之際,與製作人以及其他層峰人士勾肩搭臂,而聰明如他便也知道,關於怎麼爭取核心,必須另尋管道了。
他遞給的名片,頭銜創意總監,不知道實權如何,但有一個“總”字,總是氣勢十足。
一夥人在快炒店外話別,揮手說再見,有酒就是我的主場,我大喝一聲:“真的太久沒見了,以後要多聚聚。”我的逼真演出約莫嚇到他了,他諾諾點頭,“再約再聚”。我們沒再見過面,他名片上寫的名字,我也從未記得。我走沒幾步,發現我還是敗了,我想起那句感情世界的不敗名言:“在意就輸了。”
吳鈞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