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年那月那城
我與澳門,彷
彿前世注定今生緣份。從驀然闖入,到朝夕與共,再到魂夢相牽……人生多少重要的故事在澳門上演,休戚與共。
一九九九年十二月二十日,澳門第一次闖進我的生活。那是一個無須刻意,也不會忘記的日子。那年初到北方小城讀大學,那天同學招呼,“今天澳門回歸,廣場應該有慶祝活動,去看看?”結果,想像中燈火輝煌人頭攢動的廣場,在冬日的風中幽黑冷寂。不甘就此打道回府的年輕人,轉頭進了電影院。午夜十二點,影院裏直播的是澳門回歸的盛事。以前只在教科書和《七子之歌》裏的城市,突然間變得有聲有色起來。我與澳門的緣份就此不期然間拉開了序幕。
十年後,我踏上了澳門這片神奇的土地。從此,Macau不再是他鄉。傳說中的澳門是彈丸之地,寸土寸金,紙醉金迷。只有走進她,你才能真正體會到她的活力、魔力與張力。
從珠海拱北口岸走過人潮洶湧的出入境大廳,走出大廳長廊的那一刻,抬頭看去,彷彿已是與來處不一樣的天地。天空被高聳密集的建築切割得像水晶柱狀體,地面上光滑油亮半寸見方的鵝卵石又像回到古老的鄉村,或是到了異域城堡。
走在澳門古老的小巷,你永遠不要擔心單調乏味。這裏一簇,那裏一簇,隨處可見糖果色的房屋,讓你不經意間一抬頭,便收穫一枚甜甜的笑,整天都是糖果的味道。尤其是龍環葡韻,走進龍環萄韻像是走進了童話世界。
城市小了,連公交站間距也變得迷你。當然這裏僅指澳門本島,不包括跨島通勤。偶爾在澳門迷失了方向,路人總是極盡周詳而細致。有時看他急得手舞足蹈,那不是失去了耐性,是普通話表達不好的本地人和自己急了眼。臨了,指路者總會驚嘆地補一句,“很遠的哦”。其實,他所說的很遠,最多也就是你不緊不慢十分鐘的路程,半小時可以從關閘走到葡京酒店,那於本地人而言不亞於天涯一般的遙遠。有時有外地人在公車上向司機打聽路線,司機溝通不暢,乾脆停下車來對着地圖細細指點,同車乘客亦不急不躁,有的也忍不住出謀劃策,這便是澳門的脾氣。扛得起繁華,耐得住寂寞,也慢得下腳步。
與澳門的小不相稱的是澳門的海、澳門的橋。住在澳門大學東亞樓,推開門窗,撲面而來的便是無敵海景,還有天塹架飛虹之大橋。放眼望去,彷彿有超出人間之遼闊與靜寂。尤其是清晨,海邊三三兩兩並不怕人的白鳥閑閑地啄食,橋上橋下偶有汽車輪船通過,和舍友沿着海邊散步,或者跑上嘉樂庇總督大橋從氹仔到澳門打個來回,在茫茫大海與車流中感慨人之形跡的渺小與一瞬。
二○○九年的十二月如期而至,澳門回歸十周年,舉國歡慶。澳門大學新校區亦在當時國家主席胡錦濤帶領下於橫琴奠基。我卻在這劃時代的關頭,痛失至親,淚如傾盆之雨。眼望暗夜星辰,祈望世間真的有天堂,那天堂裏沒有疾病、貧窮與勞碌。待我如父之朱壽桐老師,深切同情我的遭遇。無聲的目光裏滿是關切,渡我過那難熬的漫漫寒冬,溫暖至今。
那時候的澳門大學和澳門一樣,處處洋溢着喜慶、歡樂和繁榮。北島、王蒙、星雲大師、洛夫、莫言、余光中……先後走進澳大的講壇,那是一個群星璀璨,星光熠熠的講壇。作為中文系主任的朱壽桐教授豪邁地一揮手,“如果北島走進大學的講壇,會議室裏不是人滿為患,台階上不是擠滿了人,那是不可思議的!”
澳門就是這麼神奇,地小人才多,隨手扔一塊石頭可能砸中的三個有兩個是詩人。任何一個會議,都是國際級別的大咖雲集,兩岸四地齊聚一堂那是家常便飯。澳大圖書館更是人間天堂,二十四小時開放,館藏書籍盡可借閱,並且打開的電腦置於桌面一天不聞不問也不會擔心不翼而飛。
那時候,我可能和舍友飛去了威尼斯人購物,也可能是去山下覓一份食物。澳門儘管寸土寸金,但酒店幾乎無一例外地金碧輝煌,廊闊柱壯,不知道的恍惚以為到了地廣人稀的歐洲。以前從澳門大學舊校址走去威尼斯人,可取徑官也街。官也街雖然只有短短幾百米,卻因琳琅的店舖和小食足可流連半日,被稱為人口密度最大的小街,不亞於澳門的地標大三巴牌坊。從官也街往上走就是市政花園,那裏常常鋪滿鬱金香,燦爛的花海耀眼了整個世間,彷彿一片流光溢彩的世外桃源。
冬日的早晨,就在這世外桃源的盡頭,緩緩走來北大張輝教授。他背着朝陽呵氣成霜,與我和舍友邂逅在玫紅色的早晨。從人潮擁擠的北京來到澳門執教,張老師最是貪戀澳門的鬧中取靜:竹灣海灘、黑沙海灘、氹仔的葡人故居、澳門的舊書店……都有他留連的足跡。他是短暫的澳門的寓居者,卻是長久的澳門的擁躉者。澳門有不少這樣的文化旅居者,從古至今,屈大均、吳墨井、汪兆鏞、孫中山……
我們是比短暫長了一點的居者。我們曾與澳門朝夕與共,足跡踏遍了澳門的大街小巷,大小潭山,甚至大小飯店……最愛的還是澳門大學舊校區山腳下的那一家山海堂甜品店。店的主人是一對老年夫婦,安靜祥和,小店只有兩張桌子,幾把椅子,靠牆擠在一起,頗有了些歲月的痕跡,做好的雙皮奶、綠豆沙、杏仁糊、芝麻糊放在火上加熱了端上來,蒸騰的是家的溫暖,家的味道。有時想要的已經沒有了,也並不介意隨心換一個口味,來山海堂坐一坐,本已不是一碗甜品的滋味,更像是回了一趟老家,和爺爺奶奶聊了聊天。畢業之後舊地重遊,匆忙之中即便不能坐下來喝一碗綠豆沙、杏仁糊,光是匆匆一瞥,便是一眼多年。
最近一次回澳門已是兩年前。回之前,望着天地一片蒼茫,勾起無限心事,寫了一首七律,其中有兩句是“生死相離逾十載,每臨冬月倍傷悲”。
“每臨冬月倍傷悲”或許是一個人的傷悲,令萬千人傷悲的是,昔日繁華似錦、摩肩接踵的澳門,澳門的巴黎人、威尼斯人、銀河購物中心……,竟然門庭冷落鞍馬稀,早早關門大吉,熄燈歇業。這在往日,是無法想像的荒誕。我深愛的澳門本是一座不夜城!甚至,就連大三巴牌坊也冷冷清清,更不要說那段短短的官也街,彼時就只是三百米的一段距離,一眼到頭。那時候的澳門,像艘生了病的老船,輕輕拍打,便是滿目灰塵,咚咚咚的迴響,令人心疼。
兩年過去了,盼來了澳門恢復自助簽注,全網沸騰。我卻在出發的最後一刻被囚在家,足不能出戶,也成了廣州最後一批封控者。雲端開會,師友論文,澳門的大街小城只能在鏡頭前遙想。
遙想冬日暖陽下的大三巴是不是還是一樣的人頭攢動,錦記牛雜是不是還是原來的勁爆爽口;小潭山是不是還是那樣的風景宜人,山海堂甜品店是否還是原來的味道,甜品店的老人家是否一如既往面如春風;還有安德魯葡撻,市政花園……
夢裏,一切都是舊日的模樣。小城大世界,繁華不減,笑聲喧天。巨型港珠澳大橋像道美麗的彩虹,灣區無礙,天塹無涯。美麗的香港、可愛的澳門和她們的鄰居珠海、廣州,齊齊在彩虹橋上飛舞,那是祖國南方絢麗的風景線。正是“珠海濠江一脈流,飛雲逝水幾經秋”,經秋更錦繡。
雷淑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