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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前報紙日期:
2023 6月7日 星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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言不盡意的懷念

劉景松


    言不盡意的懷念

    癸卯春天,一波波感傷不斷襲來:先是鄭成功研究專家林教授走了,繼之茅盾研究專家莊教授走了,四月十四日,著名語言學家程祥徽教授也走了。於我,經年敬重的前輩學人,如今六去其三。深宵思之,不免哀慟。哀慟之餘,我想用筆墨悼念程先生。然而,二十多年的回憶是那麼的重,我的筆又是這般的輕,我能寫些什麼呢?

    一、大器大成的通才學人

    程祥徽出生於湖北武漢,一九五七年畢業於北大中文系,後分配至青海民族學院,一九七九年破格晉升教授。一九八一年來澳執教於澳門東亞大學(即澳門大學前身),先後擔任中文系主任、中文學院院長。二〇一一年獲特區政府文化功績勳章,二〇一九年再獲“澳門人文社會科學傑出貢獻獎”。

    尚在本科階段,程先生的學術稟賦就為師長賞識。大三的學年論文得到導師楊伯峻“這篇論文寫得很好,所有論點全部正確,例證也很恰當”的評價。“流放”青海期間,程氏參與《藏族文學史簡編》的編寫工作,作為主要撰稿人在學術界聲譽日隆。移居港澳以來,程祥徽爆發出積蓄已久的能量,接連推出《普通話教程》、《繁簡由之》、《語言風格初探》、《現代漢語》、《語言與溝通》、《中文回歸集》、《語言風格學》、《中文變遷在澳門》、《語林嚶鳴集》等著述。程氏主編的《澳門語言論集》、《語言風格論集》、《語言與傳意》、《語體與文體》、《澳門人文社會科學研究文集 · 語言翻譯卷》等書集,為港澳地區社會語言學的研究注入新活力。程祥徽在澳工作生活四十多年,深耕語言風格學和社會語言學等領域並取得斐然成績,為推動澳門語言學學科建設作出重要貢獻。

    教研之餘,程祥徽筆耕不歇,相繼出版《程遠詩詞初編》、《二編》、《三編》、《泛梗集》、《泛梗續集》、《面海三十年》、《多味的人生之旅》等詩文集。國學大師饒宗頤曾題詞讚曰:“向但知君治語言風格學馳譽一時,不知於詩學深造獨得,敘懷長謠,律切功深,信賢者靡所不能。”詩詞大家葉嘉瑩對程祥徽其人其學作出“更具高才匯古今,懾人真氣寫新詩”的適切論斷。

    科研、創作以外,程祥徽積極經營各類意義深遠的學術活動。一九九二年,他發起並主持“澳門過渡期語言發展路向國際學術研討會”,為澳門回歸祖國作語言方面的準備。一九九四年正式成立澳門語言學會,意在團結同仁爭取中文官方地位,為實現中文真正回歸而努力。他先後籌辦“語言風格與翻譯寫作國際學術研討會”、 “方言與共同語國際學術研討會”等;參與組織召開“國語、官方語言研討會”、“語言規劃的理論與實踐學術研討會”。曾有研究生以程氏學術成就為學位論文題目,也有學者編寫出篇幅可觀的程祥徽學術年譜,為我們深入研讀這位大器大成者提供了可信文獻。

    二、可近可親的性情街坊

    大抵成功人士,總是樂意在鮮花和鎂光燈的包圍圈中分享“起於隴畝”、“舉於市”的非凡事跡。分享次數越多,粉絲仰視越高,便昂昂然不可一世。京城那位宣講《論語》的大臉明星,滬上那位熱衷佈道的文化大師,莫不如是。程祥徽集語言學家、詩人、書法家、社會活動家於一身,可謂大器大成。可敬的是,這位成器者從不自我吹噓。對往昔的不堪際遇或足以誇耀的成績,總是婉約其辭,一笑置之。

    關於自家運命,程氏著述《泛梗集》、《泛梗續集》多有着墨。“泛梗”一詞,可作漂泊、流浪解,亦可延伸為流離失所或無根之漂。書名是作者情感的真實流露,可以藉之解讀甚至有望打開作者的內心世界。取泛梗作書名,傳神地概述了程氏的高原歷煉——這位本應在學術大道盡情馳騁的青年才俊,每天扛着鋤頭掃把,與秧苗稻草相約田間,重複着年年“遊牧”,歲歲“泛梗”的艱苦生活。

    言說泛梗,望書名而臆測,並非重揭“傷疤”。有幸認識先生二十五年,並曾多年共事,與先生深聊淺談的場景猶歷歷在目。聆聽先生清談是一種精神享受,談鋒所及,那是品讀不著文字的精彩篇章。先生珠海的住所,背山面海,站立天台可以聽濤看星。我曾經在這個溢滿詩意的天台,與先生閒聊數小時。那天他穿着寬鬆的圓領紅T恤,像一位上了年紀的退休裝修工。先生說,教學科研乃份內事,一定要完成好,好比山中老農驅牛推犁操持田間,有耕耘才有收成。又說自己頭銜很多,但只看重語言學家一個,其他的客座、特邀、委員、顧問、總編都是浮雲。關於當年求學北大、放牧青海等往事,先生娓娓道來。我發現,重溫舊事,先生並不耽溺於“不堪回首”的感傷哀歎中,更沒有悲天憐人式的控訴或歇斯底里般的絕叫。相反,他的神情總是閒閒的、淡淡的,彷彿幼童擺弄積木。

    先生著作《多味的人生之旅》,頗有總結跌宕人生路的意味。我嘗試寫書評,文章開了頭卻拖成一篇“爛尾文”。為表歉意,便約請先生共膳,點了糖醋排骨、辣子雞、酸菜魚、苦瓜煲等備齊酸甜苦辣味的菜餚。見我從口袋摸出小瓶裝二鍋頭,先生笑瞇瞇地問:“平日拘謹寡言,今天這般情趣?”答曰:“您不是鼓勵我學喝酒,做人要有情趣,要瀟灑麼?”生活中,我的情趣只衝個別熟人而來。偶爾以升級問候語“廳長好”打趣處長;以“酋長好,吏部尚書好,軍分區首長多關照”逗樂主任。面對那些自命不凡、自視甚高者,我客氣有加,不敢也不願多說半句話。

    與先生共事那幾年,我的辦公場所在二樓,他在五樓。內線電話時常傳來熟悉的聲音:上來吧,有事商量,原來是讓我協助手機猜謎。諸如帶槍男子——武漢;山東消息——魯迅;松濤滾滾,打一《紅樓夢》人物——林如海(黛玉之父)之類少智乏趣的謎語,先生猜得津津有味。面對微信表情包串起的成語如守株待兔、雞飛狗跳、刻舟求劍時,更是一副樂呵呵慈眉善目的街坊相。那一刻,我知道,先生已返璞歸真,邁入生命的超然境界。

    三、詩酒瀟灑:笑語聲中邁蒼茫

    程先生不時向我灌輸果敢進取的處世哲學,奈何“春風不入驢耳”,不辨時務者我至今未開竅。先生說我學術功底好,文筆好,那是恭謙君子對後輩的溢美,令我羞愧到塵埃。我飯量好,他絕口不提,但我感激他把我的酒量從滴酒不沾訓練到白酒三両、紅酒一支。先生治語言學,蜚聲海內外,獲得了學術界的同聲讚譽。仙遊之後,各地學者發表悼念先生的文章,多為由衷的敬重,絕少庸俗的吹捧。縱觀先生九十多年生命軌跡,高光時刻多、可歌可泣之處更多。我願意以“詩酒瀟灑”管窺先生的生命圖景,為還原他的斑斕人生增添一處小註腳。

    一九五四年,先生負笈北大,師從王力、游國恩等名家,其詩詞創作贏得了“筆追靈感神為馬”的評價。就是這樣一位時代俊彥,亦見棄於命運之神。一紙令下,流放到終年“長雲暗雪山”的青海。逆境中的程祥徽沒有萎靡退縮,他始終高昂頭顱,怒向險山惡水,向不公的命運展示最高輕蔑。一首《草原抒懷》:

    梨花放白出牆欄,引我尋詩到草灣。拔地青沙三萬仞,依巒隆務九回環。

    前朝已遇寒江浪,後路猶攀火焰山。奪勝途中抬望眼,迎風擋雪過重關。

    寫盡了生存環境之惡劣,腳底路途之坎坷,也預示了作者踏遍坎坷成大道的決心。

    尋詩、抬望眼乃全詩之詩眼,頗值咀嚼。闡述治國理念,老聃主張無為而治,治大國若烹小鮮。採菊既歇,彭澤縣令“抬望眼”,目之所及,南山悠然浮眉前。到了精忠報國的岳武穆,金賊未退,山河未收復,抬望眼處,止不住仰天長嘯,興衝衝跨馬提刀殺敵去也。三者說的都是心態,或舉重若輕,或怡然自得,或熱血澎湃。程詩中的“抬望眼”,是在趟過“寒江浪”、跨越“火焰山”之後,是“奪勝”指日可待的愉悅心情的流露。“引我尋詩”一句,亦同樣精闢。古往今來,抒寫青海湖的詩篇甚多。在人鬼莫辨的荒唐歲月,在拾撿身家性命的劣境中,並非人人都有到草灣尋詩的雅趣。沒有堅定意志,沒有咬定青山不放鬆的如磐信念,安敢放言“尋詩”?此處之“詩”,既可以當作瑣細的生活詩句解,還可以視為作者對人類生存命題的追問,對宇宙生靈樂章的詠歎。

    竹林高人劉伶以酒解酒的壯舉,贏得一代又一代同道者頌揚。濁酒一杯三分醉,酒落愁腸化作相思淚。微醺狀態的且歌且唱,爛醉時的人語鬼話,能把神仙感動得流淚。先生酒量好,但不是“感情深一口悶”式的酗酒,而是詩意淋漓的豪飲。不知是先生原創,還是流傳於青海高原的行酒令——酒端平、兩邊行、鳥叫聲,探照燈——因其瀰漫着文化味,再經由程氏演繹,便散發出別樣詩意來。

    所謂“探照燈”,就是乾杯之後,倒扣酒杯於掌中,若滴酒不剩,飲者須將杯口向賓朋“探照”驗證。倘有剩酒,則一滴罰三杯。難忘先生演示“鳥叫聲”時,略微仰頸,將酒杯緊貼嘴唇,邊旋轉邊發出高低長短的“啜啜”聲。有時看到先生興致高昂,我就使壞讓他多演示,老爺子笑嘻嘻有求必應。當然,現實中我不單對老爺子“使壞”。我還讓梅州導遊開金口說母語“客家娘酒”,讓看更阿叔說家鄉話“一二三,大番薯”;讓成都籍學生重複用方言說“足球的未來在兒童身上”。表面看,是向熟人學土話,其實意在觀察言者嘴唇開開合合、一臉正經的神情。當今社會,人人戴面具虛偽地活着,笑也未必真笑,哭則可能假哭。我的使壞,能使他者留下本真面相,不也功德無量嗎?

    程氏新詩《路網》,直抒胸懷,道盡一位“少年離家的詩人”品嘗“為”字的難寫,“人”之如何似模似樣。詩人這樣概述泛梗生涯:

    人的一生都在路上行走/有時前路繁花似錦/有時眼前煙霧迷茫/唯有用血氣方剛的“人”字/鋪設一條心中的路/才會引領人生/衝開路網/邁向蒼茫。

    告別老師,走出慈恩堂的時候,我的精神恍恍惚惚。這些天,眼前不斷浮現着先生的音容笑貌。以往,我的刊登在“新園地”和“鏡海”版的文字,先生都定時發來分享,最早一次是凌晨三點。那時我還慣於熬夜,旋即秒回致謝。轉眼間,先生辭世一個多月了。這篇短悼文,我寫了半個月,依然不知所云。想到這裡,我愧憾於胸,心口隱隱作痛。

    這個言不盡意的癸卯春天,唉!

    劉景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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