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雪的小城
這是一個荒謬的時代,冰川融化,瘟疫四起,烽火再燃。
我看着議事亭前地那棵很高的聖誕樹,盼望一場大雪把它染白。
夜色瀰漫,我像幽靈般遊蕩在望德堂區,生活的疲憊快要把我壓倒。我拖着那被倦意充斥的身軀,在聖祿杞街一帶徘徊。儘管這時書屋已搬遷,瘋堂十號創意園也不對外開放,但我還是想在這裡覓得些甚麼。
漫步中我在轉角處看到一間名為Dream的小店。倫敦式的風格,淺藍色的門面,從櫥窗窺望,看似是間咖啡店,但不知為何內裡擺放着許多水晶球。我走到門前,發現門柄掛着塊小黑板,上面寫着“本店訂製水晶球”,於是推開了門,門鈴搖晃。
“歡迎光臨。”
出乎意料的是室內充溢着木質的香味而非咖啡香,音響播着的純音樂,我似在哪裡聽過,卻一時想不起。我盯着桌上的水晶球,被困在內的小王子正托着頭不知思考些甚麼。
“你好,請問需要訂製水晶球嗎?”
“怎麼樣的水晶球都可以訂製嗎?”
“當然,不管是多離奇的想法,本店都可以幫助你在水晶球中實現。”
“所以店名才叫Dream?”我和店員相視一笑。
“我想訂製一個水晶球,水晶球內是下雪的澳門。”
“下雪的澳門?”她笑着問。
“很奇怪?”
“不,很有趣。下雪的澳門和融化中的冰極不也是一樣嗎?”
“一樣荒謬。”
“不過聽聞十九世紀的時候,澳門真的下過雪。這個時代甚麼都有可能,說不定某天澳門也會再次下雪。”她從抽屜內取出一張紙,讓我填寫客戶資料以及對水晶球的要求。
“亞熱帶季風氣候下雪,這是認真的嗎?”
“當時好像有記者記錄,不過氣象局還未成立,所以澳門沒有任何降雪記錄的資料。”
“原來是這樣……我一直認為澳門下雪那天是世界末日的前夕,想不到前夕在這麼久前已經來臨。”
“末日的訊號一直在響起。”她這句話似乎帶有咒語般的魔力,在我腦海中揮之不去。
很快我便把那張紙填滿,水晶球要到下周六才能取,那天剛好是聖誕節前夕。我抬頭看了一眼店內時鐘,指針指向十點,感覺尚早,於是點了杯薰衣草牛奶,坐在角落。
角落左側有一書架,我翻着《雪國》,目光被書中的一行文字所吸引——“夜空下一片白茫茫。那邊的白雪,早已被黑暗吞噬了。”覺得很符合心境,便把它取回位置上閱讀。
翻閱許久,不知是薰衣草牛奶的原因,抑或我太過疲倦,睡着了。當我反應過來時,店員告訴我店舖要打烊,於是我便糊裡糊塗地走回街上,再次流浪。
走到波鞋街的一半,頭上突感涼意,以為是冷氣機滴水,便沒多理,接下來肩膀與手也被打濕,我想那是雨滴,撐開了傘,卻發現眼前的雨是白色的。
不久後,白色的雨滴鋪滿了馬路,堵住了深夜行駛車輛的去路,人們從車上下來,在馬路中心議論。
“下雪了!”
“百年一遇的奇象,真稀奇。”
“不會有甚麼事要發生吧?”
“考慮其他事前,先想想車怎麼處理吧。”
“政府說不定會派人來鏟雪,不過這時間點和狀況,唉……”
“啊!好冷。”
不安、擔憂、喜悅各種情緒浮現在人們的臉上,我在口罩下呵着氣,眼鏡被霧氣弄得迷濛,我逼不及待想看到那被雪蓋滿的議事亭前地,所以就這樣迷濛地從波鞋街跑到議事亭前地。
“呼……呼……”眼前的景象,使原先還在喘氣的我不禁屏住了呼吸。馬路對面的聖誕樹沾上厚厚一層的白砂磄,環顧四周,建築物的頭頂均已花白,地下的碎石路也已看不清紋理。
我走近位於議事亭前地中央的噴水池,儘管被白帽子的聖誕老人裝飾擋住了大半,但我仍看到其中的水柱也已成了冰柱,實在是不可思議。
此時,我的雙眼不自覺地泛起了一層薄霧,那黑色的夜與白色的雪營造出的莊嚴氛圍,使我誤以為來到了天堂。我閉上眼感受那落在臉上的水珠,一時分不清那是屬於我的淚水抑或是上天的。我也想不清,這場雪究竟在哭訴些甚麼?
在那裡呆站了一段時間,我才繼續往前探路,發現通往玫瑰堂方向的那條大道上,已有不少人在打雪仗。我猜測:“他們是附近的居民,畢竟時間已晚,近來受疫情影響,店舖早關,應該沒多少人會在這裡遊蕩,而且這下雪天,行車亦不便。”
就在思索間,一個雪球突然向我飛襲而來,我的髮絲與口罩都沾上了雪。
“Sorry,Sorry,姐姐你有沒有事?”
眼前的小女孩,約莫十歲,她神色慌張地向我奔來,跟在其後的該是她母親,那位女士遞給了我一張紙巾。
“對不起,你先用紙巾抹一下頭髮,口罩的話你需要換一個嗎?”
“爸爸,爸爸。”女孩回首看着一個穿着黑色大衣的男人,此時雪漬使他的衣服佈滿“斑點”。他翻了翻口袋,從中取出了一個口罩給我。
“真的不好意思,這個給你先用着。”
“謝謝。”我接過來,發現口罩帶正與我現在的相同,皆是藍色。我拆開包裝袋,心想是命運,於是心血來潮一問:“我可不可以加入你們,一起打雪仗?”
他們愣了一下,似乎對我的提議感到意外,女孩的母親回過神來,對我微微一笑,她微笑時眼睛瞇成一條線,頗具親和力:“如果你不介意,當然沒問題。”女孩的爸爸則提議:“現在我們剛好四個人,不如組隊打雪仗。”
“姐姐,姐姐,你和我一隊吧。”小女孩挽着我的手,拉我加入她的“陣營”。
我看着他們一家人是如此的親善,內心感到一股陌生的暖意:“好啊,沒有問題。”然後在地上隨意抓起一團雪,把愁思灌輸進內,一鼓作氣向外揮,那雪球在空中自由舞動,“啪”的一聲,雪球碎了,我的愁思也就散開了。
雪球大戰不到二十分鐘,我感覺已把內心的情緒發泄掉,因而身體也像被掏空了一樣,像被抽掉氣的氣球一樣。我與妹妹一家揮別後,一路踩着雪,由玫瑰聖母堂走到大三巴階梯前,沿着階梯,一步步地往上走。抵達樓梯頂,我回頭看向我所留下的腳印,它們連成了一條線。“真奇怪。”我笑着脫下口罩,貪婪地呼吸,然後在原地旋轉、起舞。
身上的枷鎖隨着我的起舞,正逐個被扯斷,此刻再沒有任何事情能束縛我。轉累後,我大字型地往雪地上躺,仰望那被染得雪白的牌坊。牌坊上的銅像被鍍了一層光,栩栩如生,下一秒似乎要飛下來,於是我向它們伸出手,盼望帶我逃離此處。
這是一場荒謬的雪,但與現實相比,我已分不清何者更荒謬。於是我閉起了眼,放任雪花輕吻我的臉龐,我在感受着它們的重量,這下雪的小城,連同它的荒謬。
不知過了多久,我感受到有人在輕拍我的肩膀。
“小姐,小姐。”
我驀地睜開眼睛,發現《雪國》就在我眼前,那麼熟悉的音樂,我終於想起那是坂本龍一的《Merry Christmas Mr.Lawrence》,我還在店內。
“小姐,不好意思,我們要打烊了。”
“雪……”
“外面下着雨,你有帶傘嗎?”
我透過櫥窗看向街道,發現外面正下着毛毛細雨,是那種連綿式陰鬱的微雨。“……啊,有。”我手忙腳亂的收拾自己的物品,看向店內的時鐘,發現我待在這裏已經一個半小時,現在已是十一點半了。
“對不起,妨礙了你下班。”
“不要緊,你可以慢點收拾。”
“好的,感謝。”
我把《雪國》放回書櫃,看向外面的世界,有一種道不清的割裂感,這是夢嗎?
踏出門外,我再次回到那寂寥的街道,世界的光亦隨着寒風被撲滅,我伸手觸碰那破碎的雨滴,至今仍不知道是誰在哭泣。
木 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