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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進補習社的一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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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 5月26日 星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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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進補習社的一天

以 馬


    我進補習社的一天

    一、崔子健

    第一天進補習社做兼職,陳生用溫和的語氣對我說:“你去負責左邊那張八人桌。裡面的勞俊、郭希、陳家言,都是乖巧的小朋友,你可以放心教。但那個李迪、崔子健,有點頑皮。”

    陳生說起時,同時皺眉。她那雙大而似小鹿般的黑瞳,似乎因為這兩個調皮的小孩,給她帶來了一點小小的煩惱。以至於她那儘管中年但仍然少女般的眼神,平白添上一抹憂慮。

    我開始正式接手這桌小朋友。他們剛上一年級不久,功課要怎麼寫都不太清楚。功課讓小孩畫一個橙子,他非畫成了藤蔓,從這頁延伸到後面無關的一頁,看得我兩眼一黑,連忙擦掉全部鉛筆痕,逐筆抓着他的手畫好一個橙子。包括乖巧的小朋友,也經常寫着字,把字變成了一個圖畫,人變成了會跑的鹿。

    在補習社雞飛狗跳地忙完了頭兩個月,每天抓着小孩的手,督促他們把亂七八糟的作業,逐份逐頁改成了正常合理的答案後,小孩們就成熟了。

    他們的成熟,是終於上了軌道:學會了如何正確地完成作業、寫字和畫圖。我的工作開始輕鬆了,每日收到他們各自一疊作業,逐本打開,對照答案書,然後指導他們改正錯處,再把作業弄回一疊,塞進小孩的書包,然後送這位完成作業的小孩高興地離開見他的家長。

    每天耽誤工作的,還是李迪和崔子健兩人。

    六點到八點半是我的兼職時間,乖巧聰明的好孩子,如勞俊、郭希等,常在七點半前完成所有功課,並且把錯處改正得很漂亮,高興地離開。但每桌總是有一兩個拖油瓶,趴在那裡,無精打采,作業做得亂七八糟,不愛乾淨。就算俯身靠近指導他們,也要小心鼻不要聞到小孩的頭油味,手不要黏上了小孩挖下的鼻屎。就算兢兢業業,抓着他們的手寫字,他們也是無力的,手不動,頭已倒向另外一邊。

    李迪和崔子健各有自己的問題。李迪是一個瘦小的孩子,眼睛很大,皮膚白,尚算可愛。他的問題是永遠無精打采,睡不飽似的,功課也胡亂做。但還算容易控制,抓着手就能完成作業。老闆陳生雖然煩厭這個孩子,但李迪尚算安靜,所以也沒有遭受什麼悲慘的待遇。崔子健這個小孩問題很大,不愛乾淨,不聽管教,也不太聰明,導致別人二十分鐘能夠輕易做完的作業,他需要人親自監督一小時,嘔心瀝血,也未必完成得好。

    加上他骯髒的外表,陳生非常厭煩他。每天他和李迪,都是留到八點都沒辦法完成作業的小孩,後來連李迪都走了,補習社人走茶涼,只剩下了外面冷冷的夜風,崔子健也仍然孤寂地站在角落的一邊,不被陳生允許寫作業,就站在那裡空耗時光地罰站。

    每次補習社的其他小孩被接走,連我都收工要離開時,崔子健也還呆站在那裡。我心想,其他家長都在七點左右,一下班就馬不停蹄來接小孩了,生怕孩子在補習社受了任何一點委屈,飢了苦了。但崔子健媽媽卻從來沒有提早來補習社。後來我才意會到,崔子健媽媽不是不來接,只是她工作也非常忙。

    我起初也很討厭崔子健。原因簡單,他以一人之力,耽誤了我的放工時間。常常最花心力的也是他,做得最不好的也是他。比起勞俊的聰慧狡黠,一道題說了兩句,就眨着黑汪汪的眼睛,笑着說明白了。郭希的老實乖巧,儘管不聰明,但就像一隻小熊般,用手碰碰你,抓着鉛筆一筆一劃寫得端端正正。陳家言的漂亮可愛,老是衝着你賣萌。

    崔子健並不老實,也不聰明。教他是一件苦差事,而人的本性就喜歡好差事,那些乖巧、可愛又完成作業奇快的小孩,誰遇到了都覺得順心如意。非常難管教的那些日子,陳生光明正大地對我說:“崔子健可以打的。你要是沒辦法,就打他。”

    我驚詫地回頭,“可以打?”

    “他媽媽已經同意的。”陳生說。然後轉過了那張少女般的臉龐,轉頭叱罵三四年級那桌的孩子:“再吵?連你都打!”

    我彷彿得了什麼金口玉言。既然母親心知自己的孩子頑皮,說了我們能教訓他,那麼我便再沒什麼顧忌了。我看着陳生用尺子一下下打他的手掌,看着他每天被罰站。我掐着鼻子,避開他的頭油味,光明正大地躲開他,輔導其他的乖巧孩子。

    那時才高一的我,對一些行為還缺乏正確的認知。當時老闆說了,那我就這樣做了。直到多年後回憶起來,才驚覺,那時崔子健的感受是什麼呢?一年級的小孩因為不夠聰明,竟已被家長老師們判下一道原罪。

    大人們為了自己的利益,早忘記角落裡還有一個淒慘痛苦的孩子,或者說,他們從一開始就壓根不在乎。

    二、陳生

    “黃應龍!你的功課再改不好,你等着看吧,你死了。”陳生突然暴怒,所有人回頭注視她,她怒氣衝衝地扯出四年級小孩黃應龍,揪着他的耳朵,“你再敢玩?你不用再來這補習社了!”

    黃應龍儘管鎮靜,仍然嚇得面目發青,嘴唇變白,不敢支吾。單被罰站在那裡,看着陳生。

    補習社的常態了。我轉頭繼續批改我的作業。

    陳生的眼瞳永遠是黑汪汪的。就算常年在補習社的勞氣和休息不足,讓她面色蠟黃,但因為她的眼睛,總是讓她年輕了幾歲。

    門鈴響起了,陳生皺着眉,只好把手中拿來打人的尺子放下,面目不善地走去開門,臉色因為剛才生氣,變得更黃了。

    “黃應龍媽媽?”門外傳來了陳生溫和慈祥的聲音,就如春天融化的冰水一樣,暖暖流入人的心田。我差點記憶錯亂了,這還是那個如閻王般,威脅小孩、暴力動手的陳生嗎?

    “陳生好呀,我想接回……”門外是茫然不知的家長清徹的聲音。我和孩子們都很好奇,為何家長們的聲音聽起來沒有畏懼?

    “你等一等哈。”陳生和顏悅色,在家長面前換了一副態度,溫柔可親。

    “黃應龍——”陳生回頭向補習社喚道。

    剛才還被責罰的黃應龍,灰着臉,老實收拾好書包,慢慢從補習社深處挪蹭出來,被陳生推着見他的家長。

    家長一定不知道黃應龍每天木着臉從補習社出來的原因,或者說,並沒有注意到這張不幸福的臉。家長們太忙了,忙着上班、房貸、繳稅,太多工作了,怎會注意到孩子今天的臉色呢?

    一天又這樣過去了,什麼事也沒有發生,大家都很快樂。

    我學到了,能開補習社的傢伙,演技都必須是十分精湛的,我們不能也不敢把對小孩子的那一套方式,拿出來同樣對待他們家長。

    三、表弟

    我的表弟也進陳生的補習社了,我舅媽叫我平時多看着他,免得他調皮搗蛋。

    他第一天進來,就鬧出了不小風波,他和旁邊的同學打架。陳生氣得讓他罰站了半小時。

    表弟是天生粗糙的鬈髮,皮膚也多有顆粒。他顯然是被寵壞的孩子,儘管罰站,也心不甘情不願的樣子。只不過他回家向舅媽抱怨了也沒用,舅媽鐵了心要把他送進補習社,好好整頓一下紀律,因此沒有理會他在家的一哭二鬧。

    陳生明顯地在我面前表達了她的煩惱,她總是笑着來我面前,委屈又討好地笑着說:“你的表弟,可能比較頑皮,經常拿東西扔同學,又干擾同學們寫作業,我也很煩惱呀。”

    我很疑惑,她如果那麼煩惱,為什麼就不能用尺子把他的手掌打出紅印,以及罰他站在門口幾個小時?

    後來我才知道,舅母一家是有權有勢的人。陳生知道這件事,就如她知道崔子健媽媽沒有這些權和勢,她家裡也沒有當官的人。

    陳生數次在我面前表達了她的煩惱。最後她乾脆直接讓我表弟換位,坐到我的那一桌。這樣管教的任務就落在我身上,陳生可以兩手一攤,繼續清閒了。

    我屢次威脅若是他再鬧事,我就告訴舅母。表弟的行為收斂了,也許是給我一個面子。輔導表弟的作業仍然困難,他和崔子健簡直一樣,作業亂寫,東倒西歪,也不夠聰明,每次改正他的作業,比我改好幾個一年級小孩的作業還花心思。但我不敢把他拖到八點後,舅母的傭人,七點就來接表弟了,要回家吃傭人準備好的飯菜。有時星期六,舅母也會提早來接走表弟,要帶表弟去食大餐,或者準備去住酒店。

    表弟在補習社為我們帶來了諸多煩惱,但他從來沒被懲罰過。舅母甚至打算每個月花幾千甚至幾萬塊錢,請家教老師輔導他做作業。動用一班人力,合夥把小孩的成績提升。蠢是一種原罪,需要被懲罰,但在表弟身上不算。

    後來舅母果真給表弟找了私人補習老師,表弟離開了補習社。但更深層的原因,舅母悄悄地跟我說,因為陳生的補習社有點問題。

    陳生向來很愛在朋友圈發和小孩親密快樂的合影,上星期他們看見一張照片,是陳生發糖果給每個孩子,大家拿着糖果笑得很開心。但是照片裡有個致命的缺陷,連做事精密的陳生也遺漏了,便是因為頑皮沒有得到糖果的表弟,在角落裡紅着眼待着。

    舅母說他們一看見自己兒子這個樣子,他們就很心痛。於是趕緊讓表弟出來了,找了補習老師給他。我沉默地聽着,很意外他們居然會對每天都在補習社門後發生的事感到驚訝。

    明明兩個世界只相隔了一道門。

    一年後,我要升讀高三,暫停了在補習社的兼職工作。妹妹成績不好,加上母親工作忙,沒時間準時接她放學,便考慮送她入陳生的補習社。

    妹妹前一晚哭着鬧着,不願意入補習社。母親說:“那姐姐說陳生的補習社嚴格,我就換啟蒙或者陽光補習社,離你學校也近。”

    “啟蒙補習社更加恐怖,更加嚴厲!我同學說的。陽光也是。”妹妹哭着鬧着。

    我聽着,妹妹不去補習社也沒有關係。陳生的生意應該還是很紅火吧,畢竟A市仍然有那麼多家長的孩子需要有人接送。

    以    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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