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升的一切必將匯合
中國傳統文化中對抱節守志的君子之行向來十分推崇。比如“志士不飲盜泉之水,廉者不受嗟來之食”;比如“志士仁人,無求生以害仁,有殺身以成仁”;比如“不食周粟”等等。無論是有據可循的典故還是傳說中的人物,我們都景仰他們人格之光明,視他們為暗夜中不滅的火光。
“不食周粟”是被記載於《史記·伯夷列傳》中關於伯夷、叔齊的歷史故事。《史記》云:“武王已平殷亂,天下宗周,而伯夷、叔齊恥之,義不食周粟,隱于首陽山,採薇而食之。”這說的是商代末年,孤竹國(今河北東部)國君有兩個兒子,伯夷和叔齊。孤竹國君偏愛小兒子叔齊,臨死前立下遺囑讓叔齊繼位。叔齊讓位給哥哥伯夷,伯夷不受,叔齊認為這不符合禮法,不願繼位。他們先後投奔了當時開明的西伯昌(即周文王)。文王死後,周武王擴充軍力討伐商紂,伯夷叔齊認為這是不義之舉:“父死不葬,爰及干戈,可謂孝乎?以臣弑君,可謂仁乎?”於是兩人“叩馬而諫”,差點被武王的衛兵殺害,幸得軍師姜尚求情得以逃脫。武王伐紂成功,一統天下為周。伯夷、叔齊認為這是可恥的事,決心不食周粟不做周臣。他們離開了周朝地界,隱居于首陽山(今山西永濟),靠採山野薇菜來充饑度日。三國時期《古史考》中對這個抱志持節的故事進行了推波助瀾地記述,說一位農婦看到伯夷、叔齊隱居在山中採摘野菜,就對他們說:“你們雖不吃周朝的糧食,可你們採摘的野菜也是周朝的土地上生長的啊!”二人聞之,決定絕食等死。這天下的一草一木都是周朝的,只有絕食而亡才能保證清白之身。生命的盡頭,他們慷慨而歌:“登彼西山兮採其薇矣。以暴易暴兮不知其非矣。神農虞夏忽焉沒兮,我適安歸矣。籲嗟徂兮命之衰矣。”
這也就是著名的《採薇歌》,其實它的真實作者已經不可考。但伯夷、叔齊不食周粟的故事卻廣為後世推崇。這種寧死不屈的節氣受到了儒家特別的尊崇。子貢曾問孔子:“伯夷叔齊何人也?”孔子回答說:“古之賢人也。”子貢又問:“怨乎?”孔子答:“求仁而得仁,又何怨?”君子以身殉道,是他們仁義的結果,是他們主動尋求的歸宿,沒有什麼怨尤可言。所以這種君子之志顯得決絕、剛烈,富有張力和戲劇性。
不惟文字,“不食周粟”也被記錄在畫卷中。宋代畫家李唐就曾在絹本上描繪了伯夷叔齊在首陽山隱居的場景《採薇圖》。《採薇圖》中伯夷、叔齊在山中席地而坐,叔齊以手按地似乎正在向伯夷講述着什麼。他們身邊山石蒼木環繞,還有他們採薇的小筐小鏟。兩人相向而坐,神情淡然,並無幽怨悲苦之色。這種不同流合污、自我流放是古代君子持節的一種方式,也是一種無奈的退守和抉擇。滿目瘡痍中,他們只能隱於一隅,獨善其身。這也是歷代君子賢者的困境,不能與世同流,不能苟且偷生,就要有向死而生的決心。
《採薇圖》的流傳,在於李唐對伯夷叔齊生命中最蕭瑟又最具華彩的一幕的捕捉。他們遠離王室的紛爭,避開俗世的離亂,走向了世界的另一極:這裡隔絕、孤寂、無依無着;志士仁人的內心即使在深山中一定也還懷揣着對人民的關切和憂思。然而,這一切都化作了採薇時的落寞的歌吟。徐悲鴻曾描述這幅畫“人物神情華貴、高妙”,這是對畫卷的讚歎,更是對其中人物精神的激賞。《採薇圖》的流傳,也正是這種讚歎和激賞的流傳。即使在今天,我們也尊仰這樣的仁人君子,感喟他們最後隨薇凋零的命運。
詩人布萊希特曾寫過一首《箴言》:“這黑暗的時代,也會有歌唱嗎?/是的,也有歌唱。關於這黑暗的時代。”《採薇圖》就是那個遙遠的黑暗時代的歌唱。它無聲地告訴後人,在那山上曾有什麼樣的人、是怎麼樣獻出了他們的生命;而在那山外,發生過什麼樣的暴虐和不義。這些歌唱黑暗的人,又是怎麼樣慷慨赴死。他們在生前也許就知道,一定會有後來的覺醒者,一定會將黑暗中微弱的火光傳遞下去。在一代代的伯夷叔齊之間,在那些並不會隨山石隱沒的偏僻角落,讓我們相信,上升的一切必將匯合。
馮 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