夢之寓言:場所之神與日常事物
由吳衛鳴和陳顯耀組成的“一孖”藝術組合載譽歸來,把去年參加威尼斯藝術雙年展的“夢之寓言”展覽移師塔石藝文館展出。這是一個琳琅滿目的展覽。此“琳琅滿目”既是指展品呈現方式的多樣化——照片、錄像、裝置、雕塑、手稿、大型相集,更是指整個展覽最別開生面的部分︰一架又一架原放置在作品拍攝現場的器物,或者說,文物。如此繽紛繁盛得叫人目不暇給的展品,似乎都奔向“一孖”的創作旨趣︰“現實情景中的每一事物,都是開放的文本,象徵、隱喻着某種生活態度、某個秘密、某個誓言、某種關係;一絲慾望、一段歷程、一堆謊言、一刻意念……所需要的只是,以肢體行為作出連串的在場解讀,讓良知揭示的荒誕場景轉化成歷久不衰的文獻。”(見展覽場刊)
這是一份野心不小的藝術宣言。“一孖”要做的不僅是當世的視覺藝術作品,更是要為未來存留見證的歷史文獻——如此,展覽主題“夢之寓言”似乎可以這樣理解︰在一個“後真相”時代揣着“有圖有真相”的夢想,早早地為歷史編寫出一段寓言故事……
場所之神
在我而言,如果真的有那麼一段寓言故事,那當中的微言大義只能留待後人去解讀。但“夢之寓言”肯定是一篇神話故事——一篇關於“場所之神”(Genius Loci)的故事。拉丁文“Genius Loci”指的是地方、場所的神靈(The Genius of the Place),古羅馬人相信不管個人或場所都有其守護神靈。挪威建築學家諾伯舒茲(Christian Norberg-Schulz
)解釋說,守護神靈可以“賦予人和場所生命,自生至死伴隨人和場所,同時決定了他們的特性和本質”。在“夢之寓言”中,我們見到了一對神靈的形象:出現在每一個拍攝現場、有着翅膀的“天使”。這一對天使要守護及讓觀者注意的,是他們身處的“場所”:“結義堂”武館、“美興昌”鐵器舖、合利鐵器舖、哪吒廟里劉秋先生的住宅、收藏了大量棄置雜物的祐漢辦公室,以及一個“充滿記憶”的橙色空間。諾伯舒茲說場所是指“由具有物質的本質、形態、質感及顏色的具體的物所組成的一個整體”。“一孖”巧妙地利用魚眼鏡頭從低處角度為我們呈現了“場所”的整體面貌,然而這個圓形平面圖只是可視的,卻不是可感的——即使他們苦心孤詣地為每張平面照片畫說明圖,指出畫面中物件的名稱。於是又把與各個場所有關的物件同場展出:結義堂運動服、劉秋參加教會活動的照片、鐵器舖的工具與製成品、祐漢辦公室中收藏的各種物件等等。人文地理大師段義孚提出不要忽略“感覺的認知力量”,“一孖”顯然不滿足於只展示平面的“場所”,而是想要調動觀者的感覺力量去“認知”這個場所。因為段義孚提醒我們,英語“I See”既指“我看到”,又指“我理解”;“去看和去思考是緊密相關的過程。”看到有形立體的器物,讓理解更全面,也讓思考更深刻——而這似乎是“一孖”這一對場所守護神靈希望觀眾去做的:理解與思考每一個場所的本質與特性。
為什麼需要去理解與思考場所的本質與特性呢?用諾伯舒茲的話來說,因為我們需要通過場所找到“方向感”(Orientation)以及“認同感”(Identification):“想要獲得一個存在的立足點,人必須要有辨別方向的能力,他必須曉得身置何處。而且他同時得在環境中認同自己,也就是說,他必須曉得他和某個場所是怎樣的關係。”我的理解是,場所關乎作為存在(Being)的個人“安身立命”之本。找不到這個安身之本的方向與認同,人便會墮入虛空的失落之中。
日常事物
這些武館、鐵舖、私宅以及辦公室都是城市裡普通的場所,裡面的器物也是普通的物件,甚至本身就是廢棄物。然而,對生活或活動於場所內的每一個人來說,這裡是記憶的容器,是奔湧向前的時間巨流中的安全島。正如段義孚所說,地方(Place)是運動中的停頓,而“停頓使一個地方有可能成為一個感受價值的中心”。有感受才能有記憶,而場所與器物除了是記憶的直接載體,也是引發記憶聯想的燧石,與肉身的個人碰撞敲打出無窮盡的情感火花。
上世紀五六十年代,中國物資短缺,一般家庭用品都要憑票配給。北京的趙湘源女士跟每一個平凡的家庭婦女一樣,開始存攢各種家中物品,捨不得扔棄;即使東西已經破舊,卻仍要留着,總想着日後會用到(比如孩子的玩具可以留給孩子的孩子玩)。後來中國經濟起飛,趙湘源家得益其中,經濟條件大為改善,但趙湘源仍然不改存攢物品的習慣,甚至連被拆卸的舊屋的樑木、釘子她也找地方存起來。最後,趙湘源積存了過萬件物品,塞滿家中每一個空間,當中甚至有幾十塊肥皂梘。二〇〇五年,趙湘源的兒子、著名藝術家宋冬把母親這些積存起來的物品組織成一個名為“物盡其用”的展覽。趙湘源的丈夫在二〇〇二年去世,她大受打擊,整天把自己困在家中那過萬件積存物中,彷彿這裡才是心靈寄託的安全港灣。宋冬組織這場展覽,目的之一就是想以藝術展示的形式,幫助母親走出喪夫之痛的悲傷困局——而最後,宋冬達成目的。
看“夢之寓言”總讓我想到“物盡其用”,這是兩個出發點完全不同的展覽,但不約而同地殊途同歸:它們都在以藝術形式挖掘日常事物可以承載的記憶邊界;也就是說,人們通過普通日常事物可以引發多深多廣的回憶,與其情感。不是藝術家的趙湘源女士為這兩個旨趣各異的藝術展覽落下相同的註腳:“這許多物品不是標本,而是活過的生命。歲月給我們留下了這許多痕跡,但歲月也帶去了許多東西。我千方百計地留下這些東西,為的是要延續它們的生命。”
為什麼要延續生命?因為它們都面臨同一命運:被遺棄,或即將被遺棄。遺棄即遺忘,遺忘就無所謂記憶。“夢之寓言”這個展覽在做的,便是為澳門、澳門人存攢記憶,以日常的生活場所以及當中的日常事物。讓我們記住段義孚的這句話:微不足道的事件總有一天能夠建構起一種強烈的地方感(Sense of Place)。
Place
英文“Place”在中文語境被分別譯為地方、場所、所在,我覺得這三個中文詞彙恰好可以拿來概括“夢之寓言”:通過澳門這個地方的不同場所思考澳門人的所在。在過去二十多年的經濟迅猛發展過程中,澳門的“地方感”漸漸褪色,其原有的文化本質與地方特性被逐步改寫與替換,這是歷史潮流滾滾向前的大勢所趨。只是,在這個轉變的過渡時空裡,如何撫慰身處浪潮中的無數平凡眾生,卻需要地方各界的溝通與關注。“一孖”這一對 Genius Loci,以藝術形式在不斷地找尋與記錄澳門的“場所精神”——這個讓我們安身立命的Place的本質與特性,以及,留下一份歷史文獻。
參考文獻:
1. (挪)諾伯舒茲著、施植明譯:《場所精神:邁向建築現象學》,華中科技大學出版社, 二〇一〇年。
2. (美)段義孚著、王志標譯:《空間與地方:經驗的視角》,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二〇一七年。
3. 巫鴻編著:《物盡其用:老百姓的當代藝術》,上海人民出版社,二〇一一年。
4. 曾旭正著:《地點、場所或所在——論“Place”的中譯及其啟發》,《地理學報》第五十八期(二〇一〇年四月),第一百一十五至一百三十二頁。
黃文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