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爸爸媽媽
記得小時候，每次向老媽問他們的愛情故事時，她總會不厭其煩地娓娓道來。那時我和弟弟從不黏老爸，他沒有耐性，一言不合就開打，倒也曉得分寸，不會拿“武器”下手，但會用他孔武有力的大手朝我們的腿“連環快拍”，在我們幼小白嫩的皮膚上印上火辣辣的血沙掌，也夠我們哭了。
被打後不甘心的我總會哭着埋怨老媽：“為什麼會嫁給這樣的瘋子？”
老媽立馬開脫：“他追求我時不是這樣的。”
“他在演戲吧！”我發狠道，卻又忍不住好奇，流着鼻涕問：“他怎麼欺騙你嫁給他的？”當然是欺騙了，以老媽如此聰慧賢良的女人，怎可能在不被忽悠的情況下，下嫁了老爸這種莽夫？但自從我問完這一次後，老媽偶爾逮着機會就會重提老爸追求她的那段甜蜜往事。
每回提及，她眼裡都會閃着光，嘴角上揚，像蜜運中的小女人一樣，所以有空時我也會坐下聽聽，陪她好好回憶那段美好時光。
老爸在澳門土生土長，那時澳門還有不少農地，老爸家裡正好有一塊。他家裡算小康，但老爸性格木訥內向，不怎麼懂得與人交流，所以爺爺一直很擔心他的終身大事，他也不是沒有和其他女孩約會過，但最後都不了了之。
老爸有一個哥哥和一個妹妹，都是相隔七歲，三人感情不怎麼好，都是各顧各的。老爸哥哥即我大伯性格霸道，經常欺負老爸，心情不好就會打老爸發洩，他身材高大強壯，所以老爸每回打架都輸。
妹妹即我姑姐比老爸小七歲，聰明但反叛，爺爺奶奶說什麼她偏不愛聽，家裡又只有她一個在外國讀過大學，雖然未畢業便跑了回來，但似乎已夠她在家裡看不起人了。
爺爺奶奶又一直私心留着老爸在家幫忙種地，老爸為人老實孝順，也沒什麼主見，父母說什麼就是什麼，對自己未來規劃基本上毫無想法。這種老實人一般是被父母安排找個門當戶對的早日成家便算，但木訥的老爸出奇地在終身大事上很有主見，當然，讓他堅持非她不娶的人不用說，自然是老媽。
說起老媽，她出生在拱北，家裡有七個小孩，她排第三，從小就要負責照顧家裡的弟弟妹妹。她外形清麗，身形小巧玲瓏，但人倒是很倔強，下了決定便無人能阻止她，我外公在七個孩子當中最疼她，可能性格有點相像，去哪裡都會帶着她。
上世紀七十年代末八十年代初，內地對澳門通關實行開放政策，很多內地人來澳門住一段時間就能取得居留權。老媽那時不想再留在家下地勞動，便決定到澳門展開新生活。
外婆反對，希望她留下來幫忙分擔家務，但老媽去意已決，她希望接下來的人生都是屬於自己的，不想再為家庭犧牲。她從小聰慧勤奮，在學校讀書成績很好，但家裡因為要讓弟弟妹妹唸書，所以她被迫唸到初中畢業便停學，這個可說是她心中的痛。但她覺得這次澳門開放是讓她踏出新一頁的機會，無論如何也不想錯過。
那年老媽二十歲，老爸二十二歲。這兩個本來毫無交集的人就在政策改革下相遇了。
那時老媽沒顧母親反對，和妹妹即我四姨一起來到澳門，剛抵澳時住在親戚家的樓梯底，那裡很黑也很窄，晚上睡覺時還會有老鼠在身上跑來跑去，後來她們受不了，找到穩定工作、拿到第一份薪水後便在馬場一帶租了間木屋搬進去。我大舅父和姨媽比老媽早到澳門一點，兩人也住在這木屋區，所以老媽和四姨也比較放心。
但老媽和四姨搬進去不久，奇怪的事便開始發生了。
那時，老媽在一間製衣廠上班。
一開始，下班時她感到有人跟着自己，其時約晚上七時多，街上還有少量行人，老媽也不怕，就轉過身去看，看到身後不遠處站着一個身材高瘦、長相清秀的男生，他似乎猜不到老媽會突然轉身，表情有點不自然，低頭望着腳下的野草。老媽不理他，繼續走路，隔一會再轉頭看，那男生已不見蹤影。
之後每天上下班，那男生竟都跟在她後面，剛開始他什麼也不做，就只是離她一段距離跟着。後來他會走上前搭話，例如說：“美女！你掉錢了！”老媽向腳下一看，看到一張一百元紙幣掉在腳邊，道：“不是我的。”然後便徑直走了。
第二天那男生又出現了，似是鼓足勇氣，衝上前拿着身份證在老媽面前晃動，“我叫陳旗！”
老媽“啊”了一聲，當作應了，也沒有告訴對方自己的名字。就這樣，這個陳旗每天都會出現在老媽的視線範圍內，會跟我老媽說說話，也會問她從哪裡來，有時又會提醒她地下有水坑要小心，老媽就有一搭沒一搭的敷衍了事。
就這樣持續一個月，兩人也不知道算不算認識了。
有一天，老媽下班回家，走路到一半，開始變天了。她趕緊加快腳步，但雨來得突然，眼看要變落湯雞了，突然有把雨傘在她面前晃動，她往旁邊一看，正是經常突然出現的陳旗。他怯怯笑道：“給你！”老媽呆了一下接過，然後陳旗便冒着大雨跑走了。自從這次起，老媽對陳旗這人算是有點上心了。
之後第二天，陳旗依然出現在她面前，老媽早就料到了，把準備好的雨傘還給他。陳旗依然在老媽一旁說一些有的沒的，老媽開始納悶：“他是在追求我嗎？他是什麼人？住在哪裡？不用上班嗎？”可是矜持讓老媽無法問出口。就這樣又過了幾天，對陳旗的好奇讓老媽終於採取行動了。
“阿葉，最近有個男生老跟着我，也不知道是誰家的！”阿葉是我姨媽，就住在老媽和四姨旁邊的小木屋上。“不是吧！他有對你做什麼嗎？”姨媽感到震驚，如果她知道這事已發生了超過一個月可能會感到更震驚。
“那倒沒有，但我看到他住在旁邊那條街的小雜貨店旁邊，那房子有兩層的。”原來老媽也有試過反跟蹤啊。姨媽眼睛睜得更大了，道：“我房東就住在裡面啊！但我不確定，先幫你問問看。”
姨媽取得信息相當快，第二天晚上已回覆老媽：“我是向旁邊八嬸打聽的，她說那是我們房東的房子，房東有兩個兒子，一個已婚，另一個很年輕，但性格極其內向，膽子又小，從不主動跟人說話，所以想來他不可能做出跟蹤別人的事。我就說我妹難道說謊嗎！”
姨媽停頓了一下，又道：“八嬸每天都會去她家買菜的，我就讓她幫忙問問房東是怎麼回事，你猜結果如何？”
老媽看她一臉神秘，還有點得意的神色，但真猜不出她問出什麼結果。
“什麼結果？你快說。”姨媽得意道：“房東說那個確實是他兒子，還讓我們明晚到他家去吃晚飯！”
老媽有點猶豫，她要去一直跟着自己的人家裡吃晚飯，聽上去真有點不妥。
姨媽道：“那個男生喜歡你吧！我就看看他是什麼人！”老媽不知該怎麼辦，但最後還是被好奇心戰勝，答應去了。
於是這場偉大的飯局展開了——誰敢說它不偉大呢？這可是一場把生命延伸到未來的飯局。沒錯，陳旗就是老爸，那接下來，我們看看老爸這老實巴交的小伙是如何追求到聰敏清麗的老媽的。
那晚飯局，老爸就圍着老媽轉，爺爺也有點看不下去，先跟老媽道了歉，說問了老爸，他說喜歡你，就一直跟着你，嚇到你不好意思。老媽也不知怎樣應對，她雖聰敏，但也沒什麼處世經驗，還是懵懵懂懂的，就唯唯諾諾地應了句好、好……
世上有些人，好像就註定了被紅線牽在一起。聊着聊着，爺爺竟發現自己跟外公是舊相識，當他知道老媽是老朋友的女兒，立馬親切度大幅提升，看老媽哪方面都覺得特別順眼。在此提一提，爺爺跟外公是老相識，二人後半生各處兩地，沒機會見面，但他們過身時僅相隔一天，這也算是一種緣份吧。
說回正題，老爸性格沉默害羞，但內心卻很善良，他不善表達，所以鄰居都覺得他很難交到女友。也試過比較積極的媒人嘗試拉紅線，不過沒有月老加持，紅線最終還是沒有把誰拉到老爸心上，全都無疾而終。
可是這次，月老似乎終於把這對男女給拉扯上了。老爸那時三天五頭便往老媽家裡跑，終於不用跟蹤，能光明正大地跟自己心上人相處，自然樂得頭上開了花似的。這浪花般的攻勢很快把當時天真單純的老媽襲得暈頭轉向，二人很快確定了情侶關係。
後來在爺爺的要求下，二人談戀愛不夠一年便結婚了，不過婚後老媽卻發現婚姻生活跟她想像中的甜蜜美好迥然不同。
不說婆媳關係，就說老爸依然在爺爺的農地下工作，但沒有獲得相應的工資，只是每月給予零用錢數百元，已讓老媽臉色大變。
老媽懷了我後很是擔心，便向爺爺要求一份正式的工資，不然怎麼養妻活兒。
爺爺勉為其難答應，但畢竟家裡的習慣一向如此，你這外人來了便諸多要求，自然惹得利益關係者不滿，尤其是奶奶及大伯。
此時大伯已手持幾間爺爺的木屋在放租，輕輕鬆鬆就能顧好自己的家，老爸幫忙種地則在老媽堅持下獲得每月一千多薪水。但老媽為老爸謀福利這舉動竟然也讓他眼紅了，他開始每天對老媽惡言相向，奶奶一向縱容他，反而幫着他責備老媽，老爸跟爺爺雖然也會回罵勸阻，但也無力改變老媽在家中的低微地位。
當一個人無法無天，又無人能端其行時，他的行為，便會逐步升級。
終於，那天一家子在田裏工作，大伯又習慣性挑釁老媽，老媽一向不會忍受，必定會回嘴，當然今次也不例外。
哪知大伯不知是心情不好還是怎樣，被回嘴後異常生氣，竟跑來一腳踢在老媽肚子上，老媽整個往後飛，四腳朝天倒在地——當時老媽肚裡已懷着我，是一個懷孕六個月的孕婦了。此時，伯娘慌了，忙駕車把老媽送去醫院，老爸也在車上陪着，他默默地流着心痛及不憤的眼淚，也恨自己無法保護好自己的妻子及孩子。伯娘重點並不在老媽及肚子裡的孩子，而是在車上苦苦哀求老爸老媽不要報警。
不嫁人還好，一嫁就嫁進了個那麼複雜的家庭，有這個惡魔般的大伯在，老媽永沒好日子過。
但上天有好生之德，也幸好我福大命大，醫院檢查後證實老媽跟胎兒都平安無事。老媽見兩老苦苦哀求，便打消了報警的念頭，但回家後立馬挺着大肚子回拱北娘家去了。
直到老媽臨產，爺爺走上門來勸老媽搬回去，老媽不願，她不可能再跟那惡魔同住了。最後大家各退一步，老媽答應搬回澳門，但必須與他們分開住，於是爺爺在家附近空出一間木屋讓小倆口住進去。
就這樣，我安安穩穩地度過了兩歲生日。但慢慢地，老媽覺得這樣下去不行，女兒已經兩歲，兒子也半歲了，老爸還靠在家裡種田賺取收入，萬一爺爺奶奶有天說減薪那怎麼辦？他本人根本毫無話語權。
老媽認為這樣太沒安全感了，就建議老爸外出工作。他一向尊重老媽，不過沒有離開過家，多少也有點猶豫，此時爺爺奶奶又強烈反對，不過老媽在這方面非常堅定，她認為若要建立一個完全屬於自己的家，經濟來源不能被人拿捏，她肯定地向爺爺奶奶表示若他們反對就搬出去住。
後來，老爸找到一份清潔工，兩口子就帶着我和弟弟搬出去了，但當然憑着微薄薪水，他們根本無力買樓，就向爺爺借錢，爺爺也是刀子嘴豆腐心，爽快地借了一筆錢給我們付首期。爺爺已過身多年，但老媽一直很感謝他，她說爺爺雖然很嚴肅，但人很善良，在她被大伯欺負時爺爺一直護着她。
之後，老爸當了公務員，老媽也重拾工作，家裡情況便有所好轉，但並說不上好，每到要交學費的時候，便會聽到老爸的咒罵聲。要承受供樓壓力，又要養家，所以兩口子偶然還是要問朋友借錢去度難關。
記得我大學時，很多時都是清茶淡飯一餐，不過可能習慣了，我也沒有抱怨過。弟弟在台灣唸大學，放假回來便把家裡的積蓄一併拿回台灣，所以家裡一直很窮。當時外資賭場開始進資澳門，老爸希望我高中畢業後便外出工作幫忙養家，但老媽堅決反對，可能想到自己的經歷，她覺得子女想讀書便盡量去滿足，家裡也不差這幾年錢。
事實上，老媽在很多事情上也顯出她的長遠目光，例如買樓投資方面，她甚有膽識及遠見，家裡可說是因為她的一些早期投資才算脫貧。當然，現在子女已長大，各有自己家庭，老倆口也放鬆下來，總算能夠享受晚年生活。
說回老爸家裡，大約十年前，當時爺爺過身已好幾年，奶奶九十歲，身體開始轉差，老媽每天中午都會給她送飯，風雨不改。其實當年大伯欺負老媽時，奶奶不但沒有勸阻他，反而會在一旁叫老媽不要回嘴，回嘴就是你不對。所以老媽與奶奶多年來關係一直不好，直到奶奶身體轉差，需要幫忙時，老媽卻又毫不推辭，所以奶奶最後那數年與老媽關係很好。我跟老媽說你真大量，換了我就做不出以德報怨，她說沒辦法，誰叫她是你老爸的媽媽，不可能不管。
我相信天道循環，老媽的善良一定會為她帶來很好的運氣，畢竟她在身體力行地教導我們“孝道”、“以德報怨”。我親眼目睹老媽與奶奶的恩愛情仇，以及大愛地無怨奉獻，都讓我了解世事無絕對，但只要心存善念，便能沒有遺憾，“過得到自己過得人”。
到了今年，二○二三年，老爸差不多到退休年齡了，人依舊內向安靜，幾乎沒朋友，一放工就立刻回家。他上班途中一有空檔就打電話回家找老媽聊兩句，幾十年來這習慣從沒改變。老爸雖然內向，但其實脾氣暴躁，聲大又沒道理，我們三母子也會成為其出氣袋，但最後結局，都是老爸主動低頭認錯，這是我從小看到大的戲碼。但引用甄子丹飾演的葉問對白：“這不叫怕老婆，這是尊重老婆。”
老爸這輩子最對的選擇，大概就是當初鼓足勇氣跟蹤老媽、把她娶回家，然後一直尊重她的意見及選擇。雖然他性格不怎麼討喜，但他對老媽的那份愛意、依戀，我們子女一直看在眼裡。
看電影，總會被轟轟烈烈、跨越生死的愛情所感動，但其實我們身邊這些小人物的堅持、勇敢及細水長流，更讓人感受至深。
那些真實生活裡的柴米油鹽、喜悅及嘆息，才最讓人回味無窮。
水梭花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