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卵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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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 4月21日 星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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卵回

司徒子榆


    卵回

    阿爾法魚體長大約三公分,能夠生活在海

    溝以下萬米之深的地方,魚鰭呈鋸齒狀。全身淺藍色,頭部與背部有深紫色的斑點,顏色的淺淡可隨環境轉變,不分雌雄,可自體繁殖。由於體型細小,牠們的身體能夠抵禦超強的水壓。有時阿爾法魚會淪為大型魚的獵物,但牠們的生存能力極強,通常能鋌而走險,穿梭在海洋的中上層與底層間。

    陳安關掉電視機,熟稔地在時針移動至“7”之前,打好領帶,再把襯裙、校裙依次套上,對着鏡子整理自己的儀表。像往常那樣,她熟稔地穿上黑皮鞋,把耳機戴上。四月天濕漉漉的,她瞥見窗外天色昏暗,知道又要下雨了。

    她最不喜歡春天,沿海城市的三、四月是無止境的回南天,還是連綿不絕的雨季,潮濕的地面常有灰褐色的水痕。而且,雨水總是會弄髒她的鞋子,白襪會被撇上斑駁的泥點,浸濕後的布料會長久地黏在她腳部的皮膚上,直到被她的體溫蒸乾。陳安把這種體驗稱為皮膚的酷刑,風濕的預備曲。

    鞋襪浸濕還算是小事,怕的是橫風橫雨。好多次,教青局發佈暴雨停課的訊息都在她出門以後,為此她只能額外支付一次車費,從拱北口岸折返回家。迎賓南路、九州大道、前河北路……路在她腳下移動,雨下了一場又一場,她背着書包來回了無數遍。

    不僅如此,過關對她的嗅覺也是個大考驗,她不喜歡地下商場泊車位、口岸廣場那些總叼着煙的男人,讓空氣染上了的頹敗的味道,還連帶汽車尾氣、男女老少的汗味、街市家禽海鮮的腥味。口岸混雜的環境讓她認為,如果自己身旁跟着一個看不見的鬼魂,這嗆鼻的氣味都能惹得它在冥界不得安生。跨境過關的她只能快步從人群中走過,謹慎地呼吸。

    每天坐在通往拱北口岸的車上,她都從心底升起濃厚的厭學情緒,她已經當了跨境學童好多年,漫長的上學路程讓她的靈魂乾枯,像死亡了十萬年的行屍走肉。

    像往常那樣,大概半個小時後,陳安在拱北口岸下車了,濕熱的空氣再度撲面而來,吹來的風裡夾着雨滴。

    ※                           ※                        ※

    二○二○年新冠疫情開始,陳安剛好上初二,口罩阻隔了病菌,亦幫她阻隔了些許難聞的氣味。她不再那麼排斥過關時的怪味了,只是日子又多了其他要煩惱的事,譬如放學後要排在冗長的隊伍裡做核檢,不斷穿過烏泱烏泱的人群,數着地面不斷飛逝的磁磚。眼前的畫面是播放着默片,她則是這場電影的導演、演員和觀眾。

    不知什麼時候開始,她變成了漂在時間軸上的蜉蝣,失去了空間概念,分不清今天和昨天有什麼區別。日子樣貌相同,如一罐平庸且沒有特色的彈珠,連罐倒掉都不惋惜。

    某些時刻,陳安也想嘗試在心裡描繪成長的畫面,想了許久,也只是見到乾癟的黑色顏料黏附在牆壁,一些烏泱烏泱的人群,烏泱烏泱的黑色頭髮。

    就連回到學校,她的日子也烏泱烏泱的黑色,不一樣的,只是那些烏泱烏泱的黑色頭髮讓她五味雜陳。從記事起,班裡的同學時常有意無意在她面前討論什麼是“澳門人”。什麼內地是內地,澳門是澳門,妳住在內地那麼久,妳和我們不是一類人;妳可以讓妳爸媽在澳門買樓呀,我爸媽說海擎天才一千萬等等細碎的話。陳安對此的回應是假裝分神,看向別處。她在學校越來越沉默,變成蜷縮在角落的捲心菜。

    在陳安尚且未完全成熟的心裡面,藏着一顆泛白的草莓,一碰就讓眼睛酸澀,令她看不清自己是誰。她也無法理解為什麼上學就要過關,為什麼她的家不能是在學校附近。

    ※                           ※                        ※

    家對陳安來說是陌生的,寫作文的時候,她最怕介紹自己的家庭成員,從她的大腦開始塑形的那刻起,她就沒有見過父母共處一室。如果硬要在那片模糊的記憶海域搜尋什麼蛛絲馬跡,她只能記得玻璃碎旁的金魚、大人臉上即將要發怒時的微表情、衣服上的斑駁血跡和衣物下若隱若現的瘀青。

    她升上小一以後,母親就從她的生命中消失了。在過去父母的爭吵裡,父親總提到“賭”和“斬手指”這個詞。她猜測母親可能是流連在賭場的女人,徹夜買醉,意外懷孕才有了她。而且陳安算過她出生那年,母親才十八歲。當然這些都是陳安的猜測而已,父親從不詳談過去。

    ——這些內容都不能寫進作文裡,陳安從小被父親教導“家醜不可外揚”, 她學會了幻想和虛構,即便沒有真實的依託,她亦能在作文考試中獲得高分。

    那些年,父親忙於工作,她到過不少親戚家住,雖然姑媽與表姐們都待她不賴,但熱鬧的飯桌始終與她隔着距離。之後,她的父親終於換到了澳門永久居民身份證,在路氹的某個住宅區的大廈當保安,娶了個在四季酒店工作的阿姨,在大堂前台工作。陳安不愛和那個阿姨講話,對父親組建的新家庭很是抗拒,她不喜歡和那個阿姨住在一起。每回在父親進入廚房或是進入洗手間後,陳安和她之間就立刻瀰漫着尷尬的氣氛。阿姨的眼神是鋒利的,暗含青春已過,又未正式踏入四十歲的銳氣,那讓人猜不透的心思,好像決心要用圓規在丈夫和丈夫的女兒之間築出柏林牆。

    澳門是彈丸之地,又是蓮花寶地,富裕的家庭能夠在這片土地上開墾出自己的安樂窩,名正言順地出入高檔酒店staycation,到昂貴的餐廳吃生蠔,在浪漫的燭光下享用精緻且袖珍的甜點。

    這樣的澳門亦是旅客所見到的,美麗、香豔,又帶着一絲魅惑的紙醉金迷。但無論如何,富裕和貧窮永遠井水不犯河水,它們看似無異,包裹着“人人平等”的外衣,每個人都深知財富難以平均,有錢人一直用錢換錢,用錢換取時間,貧窮的人則用時間來換金錢。從來沒有人想要反抗這套定律,大家相信大魚應當吃掉小魚。

    十歲那年,她終於大吵大鬧,說要搬到珠海奶奶的舊屋住。起初,父親還會不放心她,日日與陳安一同跨境,照顧得上她的起居飲食。十三歲後,父親不再願意花過多的時間在跨境通勤上,美團外賣代替了父親的職責,她亦習慣了黑夜裡的沉靜,甚至還把父親的簽名模仿得唯妙唯肖——她是自己的家長,為功課、測驗卷簽上父親的大名,最後真實的親筆反而變成了贗品。只有需要開家長會的時候,陳安才會聯繫上父親,跟他見面,吃一頓飯,在關閘前的空地分道揚鑣。親情像一條易斷的魚線,稍不留神就失去蹤影。

    ※                           ※                        ※

    一切生命都起源於海洋,在深邃的藍色海面下,生態系統複雜多樣,有無數種生物在其中繁衍,目前人類只探索了百分之八的海洋,地球至少還有七十四點一萬個海洋生物物種還沒有被發現。二○○○年,研究人員在西太平洋印尼巴里島附近的海域探測到一種新型魚類……

    “牠們以希臘字母的第一位命名,α,阿爾法象徵着全新世紀的開始。”是的,陳安把電視機關掉後,繼而在連通耳機的手機裡聽着《西太平洋阿爾法魚》。最近她把影片轉成了MP3音頻,當成自己專屬的Podcast,紀錄片裡的海浪聲能讓她在跨境途中沒那麼無味,好歹還有些事物令她分心。

    每句的畫外音,陳安都會爛熟於心,她一直記着阿爾法象徵着全新的開始,唸唸有詞。海洋是孤獨的,孤獨使它格外的神秘浩瀚,生活在內的生物都無需計較陸地的演化法則,亦沒有點到點的交通線路,用水泥鋼筋圍築起來的矩陣。

    在廣闊的水域裡,四面八方乃至每個氣泡、粒子都能組合成嶄新的生態系統。陳安走着路,想像着自己是那條形色奇異的阿爾法魚,口岸廣場是一望無際的海洋,從她身邊經過的勞工、提着菜的阿公阿嬸、臉上帶着期待的旅客,乃至和她一樣的跨境學童,都是不知名的海洋生物,誰也不認識彼此,活在自己的世界裡。

    ※                                ※                        ※

    陳安應當是這樣過下去的,除非等到她高三的升學時候,她才可能換一個方式活着。

    像往常那樣,上個禮拜五她又到拱北口岸市場,益建茶樓底下的店舖買早餐,她非常喜歡吃那裡的芝麻糕。那天大概是上天的旨意,她意外地路過了“水客群”,一句“帶一條煙過關可以得到五百塊”幽幽地飄來。

    她聽到耳朵“嘣”了一聲,突如其來的想法在她的心裡發酵膨脹,她顧不上買芝麻糕了,轉身小跑到口岸,飛速跑過學生通道。第一次,她認真端詳路上的行人,找到潛伏在關口的水客組織。她自己也說不清楚為何要這樣做,她就想嘗試點不一樣的。

    如她所願,傍晚放學後,她在關閘門口看見了徘徊的人。陳安鼓起勇氣到那位提着紅酒和兩個環保袋的阿嬸面前,裝作不經意地與她的眼神對視。然後——

    阿妹妳要不要幫忙帶一瓶紅酒?呃,可以,妳還有別的嗎?煙我也有。好,我幫妳帶一條煙。出關之後妳跟着我。

    她已經決心要嘗試點不一樣的。陳安把一條中華牌香煙塞進了書包底層,細心地用課本和筆袋遮擋起來。一路,她跟着那個斜挎“閹雞袋”中年婦女過關,不時說說笑笑,似乎親如母女。不過,在路過安檢時,陳安陷進了沉默,她發覺到臉頰在發燙,她害怕被海關人員看到自己書包裡藏着的煙。她只好盯緊腳下的磚,掩蓋自己腎上腺素在急速飆升。

    出關後,陳安長吁了一口氣,猶如扎進水面許久的泳者得到久違的氧氣。她把書包從後背移到了自己的胸口,雙手環抱着,默契地跟着阿嬸走進了口岸市場。彼時,她覺得拱北口岸的空氣格外清新,烏泱烏泱的人群,烏泱烏泱的黑色頭髮竟然煞是可愛。

    阿嬸領着陳安走到了市場燒臘檔附近的一條甬道,在甬道走了大約七八米後,牆側出現了一間倉庫似的房間。陳安看見不鏽鋼門上方貼着小小的“38號”。她低着頭,放輕自己的腳步,繼續跟在阿嬸的後面。

    小吊燈、紅白藍袋、紙箱、幾個斜挎“閹雞袋”的男女、辦公桌、桌面上放着的澳門元。陳安像黑暗中的貓那樣觀察着這一切,默默把房間裡的每件物品記在心裡,雙手小心翼翼地拉開書包拉鍊,把那條香煙掏出來。她呼吸變得急促,不過隨後開始沉靜起來。昏暗的日光燈照在陳安的身上,給了她特別的安全感。有些興奮,有些刺激,她終於感受到自己是活着的,心臟在不停地跳動,已經忘了手裡拿着的五百塊澳門元。

    離開“38號”以後,陳安靈活地穿過燒臘檔、水果攤、五金店、士多,腳步從未如此輕快。當然,她想過“走水”應當算是走私,應當算是違法,應當算是灰色地帶的錢財,但她還是這樣做了。陳安開導自己,世界上的不義之財多得去了,普通人哪能談公平?這五百塊並不會令龐大的金融體系丟失什麼,畢竟有些外科醫師還是能拿到上百萬的月薪,在同學的心中,一千萬的海擎天住宅也很便宜,在澳門,她這五百塊不算什麼。

    她對錢的慾望不大,真正吸引她是游離在體制外的叛逆,在一成不變的生活中尋得的快感,以及水客群帶給她的某種詭秘的歸屬感。還有,陳安似乎意識到自己是一個完整的人,過關不再是冗長的黑白默片了,原本貧瘠的土地開出了一朵有七情六慾的花,不過,至於哪種情和慾,她都不在乎。她目睹了魚卵被孵化,胚胎在子宮中逐漸成型,面目清晰。

    ※                       ※                        ※

    像往常那樣,陳安在雨下得更大之前,跑進了入境大廳,熟稔地在自助通關機前按下手指,穿過烏泱烏泱的人群,烏泱烏泱的黑色頭髮,背着書包從珠海走向澳門,心裡有莫名的雀躍和篤定。她的耳機依舊傳來《西太平洋阿爾法魚》的畫外音。

    阿爾法魚在死亡之前,身體會分泌出一種特殊的油脂,促使自己產卵。死後,產出的魚卵會漂去各處誕生,牠們的屍體會慢慢地被海水所分解,這個階段可以持續三個禮拜到兩個月,科學家將這個過程稱為“卵回”。阿爾法魚從不畏懼海底世界,因為即使是長久的死寂,也會迎接新生。

    然後,陳安走出了關閘,恍惚間,她似乎看到自己有了魚鰓、魚鰭,身上的皮膚開始變藍,鱗片依次長出,頭髮和書包都變為深紫色。她深呼吸,想再次看清眼前的景象,只見無數綿密的氣泡從

    她嘴巴冒了出來。

    司徒子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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