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進齊白石舊居紀念館
或許是因爲要探訪齊白石先生的舊居,走進京城雨兒胡
同的時候,我總覺得雨兒胡同安靜得像一幅悠長的水墨畫
,兩邊的建築一律青磚灰瓦,猶如兩抹延展的墨痕,
縱深的巷子算是一段別致的留白,供路人穿行,
任時光流淌……
“齊白石舊居到了!”走在前面的三兩人中,不知道是誰喊了一句,讓我從想像中的畫卷裏回過神來,抬眼便發現已到舊居門前,門上匾額行書“齊白石舊居紀念館”,下行是英文翻譯。這樣既具傳統雅韻,又有着現代感、國際化風格的匾額,似乎暗示齊白石這位蜚聲海內外的畫壇巨擘,所留下的藝術財富既是民族的,也是世界的。
這座舊居紀念館位於北京東城區雨兒胡同十三號院,這裏原本是一座建於清代中期的四合院建築,一九五五年由國家文化部撥款購買,提供給齊白石居住。齊白石去世後,這座四合院曾作爲北京畫院畫家的創作場所。二○一一年,北京畫院對這座建築進行修繕,復原了白石老人晚年的生活和創作環境,於二○一二年五月正式對外開放。
在正門處,看到不時有遊人出入,雖談不上十分熱鬧,卻讓人覺得這裏聚集人氣,三三兩兩的遊人,看上去,好像不是在參觀一處景點,而是慕名前來拜訪一位令人尊敬的老者。剛一進門,就看到“主人”正在院內迎客——庭院中央立有一尊白石老人的銅像,一襲長袍顯得色澤凝重。美髯微揚,彷彿煦風拂面。倘若入畫,一定要用樸拙粗糲而又不失靈妙神韻的筆墨。老人右手拄着拐杖,慈藹的眼神裏流露出期待和喜悅,身子稍稍往前傾,正欲移步前往,迎客入內。這尊雕像由著名雕塑家吳爲山創作,用寫意風格表現了白石老人質樸本真的性格特徵和超卓非凡的藝術氣象。往往真實的生活最具生命感和表現力,這尊雕像正是定格在親切自然的瞬間,將蘊含豐富的情感灌注於極爲生活化的動作,才讓人覺得白石老人就在家中,就在眼前。
站在銅像前,就算與“主人”見過面了,經“主人”默許後,才好接着看。這座庭院坐北朝南,東、南、西、北四方各有三間房屋,均爲硬山頂合瓦過壟脊屋面,前出廊子,房屋之間由轉角廊相連。西屋和南屋主要展示齊白石的畫作和相關圖書資料。東屋現改建爲齊白石生平展室,讓人了解這位藝術大師的傳奇人生。從鄉間木匠到畫壇巨匠,可以說,齊白石的一生就是常思進取、勤勉不懈的一生。在齊白石近百年的人生歷程中,被他自稱爲“衰年變法”的十載是其藝術生涯中極爲重要的一個階段。一九一九年,已近花甲的齊白石正式定居北京,在接受畫家陳師曾的建議之後,決定通過變法自創風格。十年間,他苦心鑽研,大膽探索,令畫格煥然一新,並自創“紅花墨葉”一派,使其作品達到了“一花一葉掃凡胎,墨海靈光五色開”的大化之境。“衰年變法”讓齊白石完成了藝術生命中的一次蛻變,除了繪畫技法上的突破和貢獻,他讓傳統文人畫的題材也得到了極大的拓展,瓜果蔬菜、魚蝦蟲鳥皆可入畫,審美視閾的開拓和畫法的改變使得傳統文人畫發生了現代變革,讓繪畫藝術更加趨向現實生活和世俗情趣,使作品真正達到雅俗共賞的美學高度。
對於齊白石而言,不斷變化的是畫技的日益精進和畫法的推陳出新,不變的是勤耕不輟的藝術追求,珍視生命的人生態度,還有中國傳統文人深藏在骨子裏的民族大義和赤子情懷,這才是齊白石的生命底色和人格構成。抗戰期間,晚年的齊白石雖身處困境,但在國難當頭之際,作爲一位年邁的畫家,面對侵略者的各種索取和拉攏,他拿出來的只有一身的硬氣!抗戰勝利後,白石老人倍感欣悅,賦詩慶祝:“莫道長年亦多難,太平看到眼中來。”的確,歷經動盪與坎坷的齊白石,最期盼的就是和平。
新中國成立後,齊白石盼來了寧靜祥和的晚年生活,其卓著的藝術成就得到了全社會的認可和推崇。如今,在東屋展室內,有兩張珍貴的獎狀靜靜地躺在展櫃中,一張是一九五三年一月七日文化部在齊白石九十三歲壽誕之日授予他“人民藝術家”稱號的獎狀,上書:“齊白石先生是中國人民傑出的藝術家,在中國美術創造上有卓越的貢獻。茲值先生九三壽辰,特授予榮譽獎狀。”另一張是一九五六年四月二十七日世界和平理事會授予齊白石的“國際和平獎”的獎狀,這張獎狀上印有著名畫家畢加索畫的和平鴿。上世紀五十年代,齊白石也畫過以和平爲主題的作品,例如《和平鴿》、《百花與和平鴿》、《和平勝利》等。這與其說是巧合,不如說是白石老人內心至善純美的心願在筆墨世界中找到了理想的表達,他在“國際和平獎”的授予儀式上飽含摯情地講道:“正由於愛我的家鄉,愛我祖國美麗富饒的山河土地,愛大地上的一切活生生的生命,因而花費了我的畢生精力,把一個普通中國人的感情畫在畫裏,寫在詩裏。直到近幾年,我才體會到,原來我所追求的就是和平。”
進入北屋正廳,可以看到齊白石所作的一幅壽桃圖,畫作兩旁是一副篆書對聯,上書“大福宜富貴,長壽亦無疆”。這幅壽桃圖色彩明快,對比强烈,樹幹僅用淡墨,桃子則紅潤飽滿,碩大壓枝,給人一種要從畫紙上跳脫出來的感覺,讓人從光鮮的外在美感中體會出活潑天趣的生命特徵和由俗入雅的人文情懷,真正達到了以形傳神、形神兼得的逸趣和佳境。齊白石有一句著名的畫論:“作畫妙在似與不似之間,太似爲媚俗,不似爲欺世。”其意應該是說作畫不是純粹地模仿,不可“太似”,“太似”則摒棄了畫者的獨特感受和精神寄託,無法傳神,也不能完全“不似”,因爲作品要以真實世界和現實生活爲基礎。“似與不似之間”恰恰就是理想的創造空間,讓作品在“似”與“不似”構成的對立中求得統一,在形神相合中産生極具張力,同時又呈現相得益彰的和諧之美。這不僅是對中國傳統繪畫精神的精闢表述,也是中國哲學精神的具體體現。眼前的這幅壽桃圖,其形有“艷不嬌妖”之色,其神有酡顔薄醉之態,正是美在“似與不似之間”。
面對北屋正廳,右側是臥房,陳設簡單樸素,房間家具均按白石老人當時的生活習慣擺放。左側爲畫室,最顯眼的就是齊白石當年用過的那張畫案,畫案上畫筆、顔料等物一應俱全。立於畫案前,再看看窗外庭院的銅像背影,就感覺“老人家”只是剛走出畫室一會兒,在院內站着一動不動,想必是作畫前的凝神思考。
不知道爲什麽,在這間畫室,我想多待一會兒。直到我看見一位館內工作人員提着水桶,拿着拖把進屋打掃衛生的時候,才意識到時間不早了。這位工作人員用清洗過的拖把認真地在地磚上擦洗,可能是地磚顔色較暗,拖把擦洗後留下的水印,讓地磚變得又黑又濕,此時整個地面看上去就像一方大硯台,裏面盛滿了剛剛磨好的墨汁,只等“主人”轉身回屋,提筆蘸墨……
郝 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