狗之命
G是我和紫翎收養的一條小母狗,全身啡色,鼻鏡開闊,雙眸明亮,一身長毛披掛,十分型格。然而血統混雜,誰也辨不出是甚麼品種。二○一○年冬,紫翎路過氹仔卓家村時遇到G,牠在垃圾堆附近遊蕩,找尋裹腹的東西,身上皮毛潰爛多處,露出瘀黑的肌膚,十分駭人……
紫翎遠遠跟着,看牠鑽進一間低矮的鐵皮棚屋。
這些棚屋,掩藏在高樓大廈陰影下,往往成為東南亞裔勞工的“世外桃源”,一群菲律賓人蜷居在此。
其後每逢周末,紫翎時常帶上狗糧,放在棚屋附近,等待G。牠有時獨自享用大餐,有時與“狗男友”一同饕餮。紫翎離開棚屋時,便將一袋狗糧勾在門柄,權作餘下幾日的救濟。如此過去一段時日,G與紫翎親近起來。只要我們一近木門,G如同雀鳥一般“嘰嘰喳喳”歡聲鳴叫。
紫翎向動物診所購入治療犬隻皮膚病的藥用洗髮水,多次去棚屋尋找收養G的菲律賓人,希望贈與藥水,醫治牠的皮膚病。可怎麼都遇不着,無論周末、假期,還是上班日,一無所獲。
真是奇怪!
一晚深夜,紫翎突發奇想去找G。曲徑兩旁街燈的玻璃罩碎裂了,露出昏黃的燈膽,小路更顯崎嶇泥濘。我們打開手機電筒,摸索來到棚屋區,屋內燈火星星點點,雖然並不明亮,卻不時傳出一兩聲笑語,讓人感到溫馨。
可待我們走近棚屋時,這些燈火突然熄滅,黑暗如蛇信子迅即捲噬一切光亮,四周頓時陷入死寂。
我們壯膽徑直走向G棲身的棚屋,紫翎敲響緊閉的木門。
“咚咚咚,咚咚咚!”空音迴響。就連平素湊近門縫的G也不見蹤影。
紫翎堅持等在原地。終於過了十多分鐘,棚屋亮起橘黃的小燈。我們聽見窸窸窣窣的步伐和G的細聲鳴叫,門咯吱一下打開了。
開門的是一位中年菲律賓女人,一臉惶恐;後面跟着G,牠歡快搖尾,圍着我們打轉。屋內破舊的沙發上還蜷縮着人,但無法看清面目。
紫翎說明來意,菲律賓女人忙不迭道歉,誤認我們是政府部門的工作人員,來此調查僭建棚屋,故而躲避。之前沒能遇上,也是刻意迴避的結果。她們躲在暗處,有時甚至藏進櫃中,不發出一點聲響。
此後數月,我們頻繁探望G,也與菲律賓女人熟絡起來。她叫Susan,離開丈夫、兒女,由菲律賓來澳門做女傭,照顧主人一家老小。G是她和幾位同鄉收留的小狗,適逢二○一○世界盃,這群菲律賓人乃是德國隊擁躉,故將牠取名G (Germany之意)。她們只能住在環境惡劣且非法建造的棚屋,自身收入微薄,還要寄錢回家,所以食物匱乏,人與狗常常一起捱餓。有時買些快將到期或已經過期的麵包,跟G分享。可G實在餓得受不住時,會去垃圾堆附近覓食。
鑒於G已經成年且曾生產,紫翎請義工幫忙安排獸醫為G絕育。術後“留院”期間,紫翎前去探望牠,料不到G頗有靈犀,對她特別感激。此後在卓家村見到紫翎時,牠都給予紫翎最高禮遇——躺在地上,攤開肚皮,邀她來撫摸!
而定期沖洗藥水後,G的皮膚病日漸好轉,長出一身蓬蓬鬆鬆的毛髮,出落為一個“美女”。
時過大半年,二○一一年聖誕節前夕,Susan準備離開澳門返去菲律賓,房東收回棚屋,G何去何從?紫翎在電話中冷靜地與Susan商量,與其讓牠流落街頭再次受苦落難,不如送去澳門市政狗房人道毀滅。紫翎答應送走G,Susan在電話那頭泣不成聲。
當紫翎去到氹仔卓家村附近的街道,Susan帶着G站立路邊,滿臉悲戚。紫翎將車靠停,準備拖上牠,Susan死死不肯鬆開繩子,哀求不要送去市政狗房,她知道G在那兒的下場,先是痛哭不止,繼而抽泣、嗚咽,僵持到最後,紫翎只好先將G帶回家。
起初,我並不讚成紫翎的決定——澳門的流浪狗如此之多,我們如何顧得過來?這難道不是當局的責任?
紫翎向我講述一則廣為流傳的寓言故事。一個暴風雨後的清晨,許多小魚兒被困岸邊,白晃晃一大片,雖然掙扎跳躍,卻始終無法游回近在咫尺的大海中去。一個小男孩彎下腰——他揀起水窪中的小魚,扔回海中。
路過的人們忍不住問:“孩子,這水窪裡的小魚兒成千上萬,你救得過來嗎?”“救不過來!我知道。”小男孩一邊撿魚一邊頭也不抬地回答。“那你為什麼還撿呢?誰在乎呢?”“這條小魚在乎!”小男孩一面應答,一面又撿起一條小魚扔進大海中。“這條也在乎!這條也在乎!這條也在乎!”小男孩邊說邊撿,額頭、臉頰、身上浸透滿汗珠……
現實中,當局對待流浪貓狗的態度,或因無法全部處理,索性就全然不理。事實上,澳門市政署曾於二○○七年起試行流浪貓“TNR計劃”(捕捉、絕育、放回),通過誘捕、絕育,接種疫苗並作記號後放回原居地或遷移到合適地點,控制流浪貓數量及減少滋擾。實施八年期間,合共處理一千八百七十五隻流浪貓。惟市政署在二○一五年以流浪貓數目有增無減,亦與《動物保護法》牴牾為由叫停計劃。
這些理據倒因為果,而且削足適履!難道為了符合法律而扼殺生命,而不修訂法律?澳門動保團體一直倡議全面實行“TNR計劃”,呼籲將流浪狗也納入其中。當局堅持表明不具條件實行,並特別強調衛生防疫要求,引導大家不要餵飼流浪動物。
社會對待某些邊緣社群,亦不遑多讓,由得其自生自滅。
在澳門發生過這樣一則事件。二○一八年十二月十三日晚,天寒地凍,僱主夫婦在家中吃着熱氣騰騰的飯菜時,緬甸女傭突然捂緊肚子衝進廁所。然而很久後女傭仍未出來,僱主夫婦擔心女傭出事,於是強行打開廁所門。一看!女傭暈倒在地,身邊淌開大攤血漬和血塊。僱主夫婦驚慌不已,立刻報警求助,將女傭送往仁伯爵綜合醫院醫治。
曾經一度有人懷疑該女傭在廁所生產,但消防員、治安警員和司法警員先後進入事發居屋救人及調查,都一無所獲。直到凌晨,僱主夫婦回家清理廁所時,女戶主隱隱約約聽到微弱的啼哭聲,往窗外探頭一看,被眼前一幕驚呆——原來一名仍連有胎盤的嬰孩,僅僅裹着一條白毛巾,被放在冷氣機的隙縫中!萬幸這名嬰兒生命力頑強,剛到人間就去鬼門關走一遭後又回到人間。
事後調查得悉,原來緬甸女傭害怕僱主夫婦責備,便將親生骨肉放到廁所外窗台冷氣機底下。雖然並無僱主夫婦嚴苛對待女傭的報道,但除開女傭的狠心,澳門社會氛圍對待底層人士、弱勢群體的不友善態度,或許讓這位臨盆的媽媽手足無措,昏頭昏腦地做出大逆天倫之舉。
這位緬甸媽媽和她的嬰孩後來命運如何?傳媒不再追訪,無人深度調查,大家無從知悉,大約也少人關注後況。但是即使一個地方的大環境欠佳,每個人也還能營造良善的小氣候。
二○一一年聖誕節,G加入我們。開始幾天,牠蹲坐在廚房一角,膽怯怯地望向我。我們前後收養過三隻狗:肥牛、G和烏龍。三隻狗中,雖然G不是年紀最大的,也不是入門最早的,但可能身為唯一“女兒”,我們對牠寵溺有加,派發小吃、常餐,一定以牠為先。在日常生活中,我們把G當作友儕,讓牠在餐桌旁進食,分享我們的食物,睡遍家中沙發,以至牠也將自己視作“人”,瞧不起狗狗。
G頗似韓劇中的“婆婆”角色,家中事無巨細,都要管上一管,嘰嘰喳喳一番;有時又犯小孩子心性,與人鬥智鬥勇。就連去停車場接紫翎的美差,也由牠獨霸,每周一兩次機會,全讓牠包攬了。每天紫翎下班回到家中,牠都絮絮叨叨,或投訴肥牛、烏龍不聽話,或投訴女傭對狗子們不好,或投訴我們回家太晚……
G的脾性相當倔強,每遇接種疫苗時尤甚。市政署獸醫常常年底落區,為犬隻注射各類疫苗。多數狗狗乖巧懂事,很快完成接種。可輪到G時,獸醫捉牠不住,我們安撫不了,好不容易抱上工作台,牠又掙扎跳落地面,現場一片混亂。幾人挾持住G,扎入的針頭又給不住擺動的頭頸拗彎,幸好獸醫眼明手快,注射完畢即刻抽針,否則後果不堪設想。
G有時十分高冷,紫翎一次帶牠去綠楊花園休憩區參加狗狗嘉年華,牠對同類非常嫌棄,一心想着逃離喧囂場合,終於等到我收工過去接她們,G身輕如燕,向我飛躍而來。然而在家中G可是公關總監,堪比大膽而熱烈的南美洲靚女。牠組織家中狗子列隊迎客,不時插科打諢、賣萌耍乖,送走客人後往往累得癱倒在地,緩上一段時間方才養足精神,真是演技擔當。
如此這般磕磕碰碰度過數年。
對於奉行家務工作必需自身擔當的一類人,幾年前實在無暇分身,紫翎終於在二○一九年請來一位緬甸女傭幫忙。她叫艾妮,還很年輕,之前只在新加坡做過兩年,可惜薪水微薄而消費高昂沒法積蓄,經同鄉介紹輾轉來到澳門。
記得是某天晚上,我和紫翎牽着G去盧九公園附近的職介所帶回艾妮。由於沒有試工,G作為代表,先讓艾妮見見我家最麻煩的小狗,覺得能夠相處才來上崗,有時這得靠緣份。初次見面,G對艾妮並無投訴,艾妮似乎也不抗拒小狗,可以玩在一起。我左右開弓拎上艾妮僅有的家當——一個舊背囊和一個小拖篋,她怯生生地跟在後面,小心翼翼地應答紫翎的每一個問題。G不時蹦蹦跳跳,前前後後拉扯。我回首望去,內街昏黃的夜燈拉長四個身影,遠遠交迭成一團。
家中提供力所能及的配備,艾妮有自己的房間、衣櫃、置物架、舊iPad、網絡,這也是我們認為應該營造的環境。艾妮安定下來,表現馬馬虎虎,人倒老老實實,頗為親近家中狗子們,尤其喜愛G,當作閨密,常常用我們聽不懂的緬甸話同牠聊天,不時放肆大笑,一人一狗全然不將我們放在眼中。艾妮經常說G聽得懂她的話,明白她的心事。
在各類家庭聚會上,一班女主往往數落家裡女傭的種種不是:做飯不香,洗衣不淨,清潔不佳,愛玩手機,馬虎偷懶,還嘴駁舌,甚或小偷小摸……可謂“罄竹難書”。“聲討大會”此起彼伏,紫翎絕少附和,我亦頗不贊同。假若女傭真是如此不堪,又何必繼續僱用?
女傭離鄉別井,為着追求自身幸福,擔負卑賤繁瑣的家務工作,清掃、拖地、買餸、煮飯、刷碗、洗衣、熨衫、執拾,將我們從大大小小的家務雜事中解救出來。將心比心,生活在同一屋簷下,予人尊嚴,對女傭多一些寬容、理解和鼓勵,放過自己,寬恕別人,於人於己,有何不可?
上層有上層的權鬥與奮爭,底層有底層的掙扎與努力。二○二一年二月初緬甸政變,因為艾妮的緣故,家中格外留心時局,晚上常常轉述各類報道,也詢問她與家人的聯絡情況。好幾日,她都不時抱緊G,在中斷幾日訊息之後,天可憐見,她總算通過社交媒體聯繫上了緬甸的父母和姊妹。
那段艱難的日子,G整日整夜陪伴艾妮,撫慰她焦灼的心靈。比起我們的日常關切,G時時刻刻的陪伴更是她精神上的支柱。
快然自足的時光倏忽而逝,G已然度過大半生,漸漸步入衰老之境,一直維持在十六、十七公斤的身軀此時日漸消瘦。
二○二一年下半年,G胃口欠佳,雖然也可勉強吃完平常份量的狗糧,但總是扭扭捏捏,有時耍耍小性子,讓人逐粒餵食。艾妮常常會將我的早餐湯水留下一點,作為G早點的加餐。
聖誕節前夕,G開始厭食,不吃狗糧,小食毫不吸引,平素最愛的魚肉也只嗅一下便扭頭走開。艾妮餵牠狗糧,象徵性地吃一兩粒。
十二月二十三日中午,我和艾妮帶G去看病,住家附近的動物診所,牠慢吞吞竟走了半小時。獸醫邢醫生,輕聲細語安撫。量體重卻只有十三點六公斤,與之前十六、十七公斤的記錄相差甚遠。邢醫生初步判斷腎臟可能出現問題,分泌太多尿素,影響食慾。或許心臟也有問題,故此抽血檢驗。生化檢驗報告單顯示,尿素氮、肌酐兩項指數偏離正常範圍太多,邢醫生建議送去動物醫院住院。
邢醫生處理好餘下工作,便開車載上G去了動物醫院。所謂住院,其實就是關在鐵籠中接受醫生“擺佈”。護士拿來特種狗糧,G不食!打開罐頭,仍然不食!一口口餵,堅決不食!只好用針筒注射入口中。經過幾日輸液,尿素氮、肌酐兩項指數開始回落。
紫翎在十二月二十五日去看過一回G,走近籠子時,牠全然不覺,木呆呆地趴睡一旁,直到紫翎大聲叫出:“G!G!”
G才掙扎起身,情緒激動,大聲哀嚎,來回躥躍,試圖衝出鐵籠。紫翎伸手入內,撫摸牠的額頭,按摩牠的身子,G才慢慢平靜下來。翌日凌晨五點多,邢醫生來電說G暈厥,心率也不正常,因此要求我們出院前都不要再去探望,情緒波動太大影響復元。
十二月二十八日,邢醫生通知我們接回G,牠有了些許胃口,但精神似乎較入院前更差。醫生取來開胃的藥物,一一囑咐如何餵食。
然而幾日下來,藥物全靠強灌,G胃口極差。詢問邢醫生,答曰或是藥物影響食慾,讓我們再看看情況。如果實在無法餵食,又可在頸部插管,輸入流質食物延續生命,狗也不會感覺痛楚。我們不願G遭罪,斷然拒絕。畢竟生活的“質”重於“量”,勉強讓G活久一點,沒有意義。
二○二二年一月三日,晚上十點多,我們睡下,G趴睡床邊。晚上十一點多,忽然淒厲大叫一聲——啊!牠撕心裂肺,隨即癱軟在地,呼吸急促。
這聲淒厲的叫聲在三年多前我曾聽過。那時探望一位老教授,他行動不便,半癱在輪椅上,卻依舊穿着西裝、打好領帶,在客廳同大家聊天。突然“啊——”厲聲慘叫,我們大驚失色,教授卻面容平淡,讓護工進去臥室查看。然後告知他太太罹患癌症,已到晚期。早幾年與老太太見過數面,身上散發着上海女士的優雅,吳儂軟語,春風拂面,卻又不失決斷,此際瀕死呼叫如此淒厲,實在不忍聽入耳中。
G的這聲慘叫讓人痛徹心扉,我們趕緊撥通診所電話,幸好獸醫尚在。邢醫生答曰或是心臟病發,紫翎詢問會否治療腎炎藥物產生副作用而引發心臟病?大家都弄不清楚狀況,但顯然G情勢不妙。
早在數年前,小狗們漸老開始,我們約法三章,日後狗狗若患不治之症或遭遇意外,定以牠們承受最少痛苦為原則,堅決不能為着延續不多的生命而接受無謂的手術。如果大限已至,何不坦然接受?紫翎認為,狗狗修完這一世的“業”,人們就該放手。我們希望送G安樂走,叫醒艾妮作最後道別。艾妮抱住G淚流不止,久久不願鬆手。
抵達動物醫院,幾位獸醫對G一番會診,無不唉聲歎氣,轉頭對我們說無法改善心臟和腎臟的問題,牠想吃什麼就給牠吃,不要顧忌甚麼了。
我們明白回天乏術,已然救不回G,不想牠受苦,提出安樂死的要求。醫生表示安樂死也有條件,當動物目光渙散不再看人,又或對主人的呼喚毫無反應,或者口腔潰爛等,方可人道處理,否則違反《澳門動物保護法》。又說可去問問市政狗房,但沒有醫生證明,市政狗房斷然不會施術。
主治的邢醫生讓我們多留意G的情況,可隨時徵詢她的意見。顯然G沒有多少時日了。
對於哺乳類動物,始生之痛,由母親全盤承受;終死之苦,則由自身歷受一番。當我們和G回到家中,艾妮依舊守候着,不敢相信這一次的“起死回生”!
此後幾天G的情況不斷惡化。我們請艾妮多陪伴牠,暫時不用張羅家務。
一月四日,早上八點五十分,G大叫一聲,跌倒在地,緩解許久,才又站立起身。這一天,是我重返大學研究所上班的首日,午休時回家探望G,情況似乎不算太差。
離開時艾妮帶着G一起下樓送我,我搭上扶手電梯,梯級緩緩向上升動,我大聲呼喚G道別,牠視力退化,幾近失明,不停探頭探腦用大鼻子嗅聞來往人群,試圖找出我。
扶手電梯慢慢轉動,G與艾妮的身影漸漸模糊,我亦遠去……當晚我失眠了。
一月六日,晚上十一點○八分,G再次大叫,跌倒在地。這幾日,狗糧、罐頭、牛奶、雞蛋、瘦肉、魚肉、雞肉、蔬果,G什麼都不吃,偶爾灌進一點,也頗為抗拒。
一月八日,早上八點十七分,G大叫,跌倒。早上九點卅五分,癱倒在地,小便失禁。上午十一點卅八分,又一次大叫,跌倒。這一天是周六,我們全天在家陪伴G。
一月九日,凌晨四點半,G癱倒,小便失禁。上午十點五十七分,癱倒。中午十二點〇五分,癱倒。
下午G的情況似乎緩和一些,我們將這幾日的記錄,一一告知邢醫生,她亦無言以對。
晚上我和紫翎帶G散策,牠蝸行牛步。我們抱着牠走過馬路,來到以前常常溜達的路環小型賽車場。懷抱中的G只剩皮包骨頭,月光下燈火暗淡,我不禁回想起十年前深夜去卓家村找尋G的場景,想起收養牠的菲律賓女人Susan。Susan在菲律賓過得還好嗎?她會不會想起G呢?
我們鬆開G的頸繩,讓牠再次自由奔跑,就如十年前在卓家村四處走動,想去哪兒就去哪兒!可風燭殘年的牠行動十分遲緩,走動一兩步,就得停下喘息良久。
一月十日凌晨,小雨淅淅瀝瀝,我躺在床上裹緊被子,身上感到冰冷,再加一張厚毛毯,依舊不暖。我尋思為何失眠至今,過往偶曾一兩晚睡不着,可失眠將近一周,胃口也差,從未如此。擔憂應付不了新崗位?以前換過機構,工作亦具挑戰,但都未曾失眠,這個新崗位的業務處理起來得心應手,斷不至此。
凌晨○時二十六分,G大叫。一點卅三分,大叫。一點五十分,大叫。四點○八分,大叫。早上六點二十六分,大叫。
早上八點二十分,我們聽到“哞哞”吼叫,G站立在臥室門口,胸腹發出巨聲,如同水牛上身,雙瞳癡癡望向我和紫翎。
匆匆忙忙的我們,趕着出門上班,卻沒有走近臥房與牠道別。
下午四點五十七分,G癱軟在地,呼吸急促,艾妮驚叫着打電話給紫翎。紫翎讓艾妮安撫G,艾妮趴在地上邊哭邊對牠講些緬甸話。紫翎即刻聯絡邢醫生,讓艾妮抱上G前往獸醫診所。
艾妮緊緊抱住G,生怕失去牠。半路上,G大便失禁。去到診所,邢醫生從艾妮懷中接過G,看見牠瞳孔散大,對光毫無反應,一探口鼻全無氣息,心跳也停止了。牠在路上就已死去。
G離世那一刻,我們均在辦公室上班,惋惜未及見上最後一面。晚上六點四十五分,我們去到診所,G的遺體攤在手術台中,雖然還未僵硬,卻已冰涼。
邢醫生還在另一個手術室施術,等待一會兒後,她做完手術除下袍服,向我們講述G的離世情形,推算時間應在二○二二年一月十日下午五點半左右。
動物診所會協助送去火化G,工作人員詢問是否留骨灰?塵歸塵,土歸土,不留骨灰是我們的共識。
我去櫃檯取來剪刀,剪落G三條鬍鬚,拔下一條批毛,攥在掌心。紫翎此時付完服務費,我們凝視G最後一眼,轉身走回家,一路無言。
過去大半年,艾妮還在幻想我們會從診所再次接回G。紫翎安慰艾妮道,她作為G的知己,每天的陪伴給予牠很多愛。直到生命最後時刻,G也是在知己的懷抱中。對G來說,已然度過了幸福的一生。
對於艾妮而言,離鄉別井從窮鄉僻壤的緬甸來到澳門,紙醉金迷的社會環境並不友善,我們努力經營這個小家,容下她的歡聲笑語,解開她的愁思苦緒。
正如那個撿小魚兒回大海的男孩,救得一條是一條。
胡 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