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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枕頭人》:恐怖的種種可能
光藝早期電影的舊與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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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前報紙日期:
2023 2月16日 星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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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枕頭人》:恐怖的種種可能

李 懿


《枕頭人》充滿使觀者回味無窮的恐怖氛圍 (圖片來源:曉角話劇研進社)


梁展鴻飾演卡卡卡


楊彬飾演杜探員


卡卡卡與哥哥卡米高感情非比尋常

    《枕頭人》:恐怖的種種可能

    一

    我到達文化中心劇院的時候,距離《枕頭人》開場還有三十分鐘。等候入場的人在劇場門外排起了長龍。門票“不設劃位”,好座位先到先得,這也是那麼多人提前半小時甚至更早就到達劇院的原因。饒是如此,我仍被人聲鼎沸的現場與分隔人群的鐵馬嚇了一跳,恍惚間還以為是回到了要做全民核檢的時節。

    “時長約三小時”,票務網站上如是寫道。我數次聽見結伴而來的男男女女們低聲交談時驚呼:“有三個鐘頭那麼久?”不過,這樣的驚呼卻是滿懷期待的。因為只有底氣十足的劇團才敢冒天下之大不韙,向觀眾發起三小時時長的挑戰。

    我隨着人群魚貫而入、急忙忙坐下。觀眾席滿滿當當的,幾乎要脹破整個劇場。四下皆是嬉戲聲、手機鈴聲、咳嗽噴嚏聲、交談聲,然而燈光一暗,鮮紅幕布尚未敞開,人們便已安靜了下來,屏息凝神,往舞台上看去——

    二

    《枕頭人》的故事十分複雜。簡而概之,短篇小說家卡卡卡成為了兇殺案嫌疑人,概因兩個被不明兇手謀殺的孩童,其淒慘怪誕的死狀,與他筆下兩則黑暗童話中主人公的結局如出一轍。而第三名潛在受害兒童至今仍生不見人、死不見屍。杜探員和里探員就此對卡卡卡展開偵訊,此為第一幕第一場的主要情節。

    卡卡卡與他的哥哥卡米高同住,後者是智力障礙人士,也被抓回了警局。卡卡卡對他們兄弟倆的清白深信不疑。而且兩人的感情非比尋常。第一幕第二場是卡卡卡的自述:備受父母寵愛的卡卡卡從小便是優秀的童話作家,不過每到深夜,他總能聽見隔壁房間內的孩童慘叫聲。被這般淒厲的聲音刺激着,卡卡卡筆下的童話故事變得越來越精彩與黑暗。直到有一天,他闖入隔壁,發現父母確實是在虐待孩童——他的哥哥卡米高——於是便用枕頭悶死了父親母親,帶着哥哥去城市開始了新生活。

    審訊結束,第二幕,他被扔回羈留室和哥哥相聚。在交談過程中,他意外發現原來哥哥便是按照童話情節殺死兩個孩童的真兇,而且第三名兒童也已成為了第三則童話的犧牲品。絕望之中,他為卡米高講了最後一個睡前故事,然後同樣用枕頭悶死了熟睡中的哥哥。

    在第三幕的舞台上,卡卡卡向兩個警察認罪,並坦言第三名兒童也已被殺害。然而最終人們發現第三個小孩仍然活着,且並未受到虐待,由此便成功得出推論:卡卡卡並非罪魁禍首,一切都是哥哥所為。但因為殺人在前,虛假口供在後,卡卡卡終究難逃死罪。他跪在審訊室的地板上被杜探員槍決。槍響前,他用舊故事《枕頭人》為哥哥想像出了一個新故事:

    全身都是枕頭的枕頭人,專門尋找決心自殺的絕望之人,並回到他們還未感受過痛苦的童年時期,勸還是孩子的他們去自殺,這樣他們便只體會過快樂,不曾知道絕望的滋味。在這則新童話中,枕頭人找到了還是孩子的卡米高,告訴他在未來數年內,他會一直被父母折磨虐待——父母折磨他的原因,僅只是為了讓弟弟成為一個能寫出黑暗故事的好作家。

    而卡米高大概說了這樣的話:如果我自殺了,弟弟就不能成為好的作家了。為了弟弟能成為好的作家,我願意活下去,不自殺。

    這就是舞台劇《枕頭人》的故事。

    三

    演員們都傾盡了全力,這自是不消說。而其中表現最為優異的,當屬飾演杜探員的楊彬與飾演卡卡卡的梁展鴻。

    與副手里探員偏好暴力的行事風格迥然不同,杜探員是一個臉上笑眯眯的陰險之徒,慣常以言語和行為上的喜怒無常來恐嚇他人。比如第一幕第一場裡,杜探員坐在桌邊詢問起嫌疑人姓名、家庭住址、親屬狀況等基本信息,並煞有其事地將這些資料一一寫在表格內,然後忽地站起身,在犯人面前把那張表格撕成碎片,接着說:我不過是逗你玩而已。

    這一段落對男主角以及觀眾而言,皆是惡毒的戲弄。因為刑偵者對受審者例行公事的信息採集,此等動作實乃一種秩序的建立。在去個性化的機械問答間,暴力的熱潮緩緩褪去,一切逐漸恢復正常,雙方總算可以在保持理性的狀態下進行對話了——然後那張隨處可見的表格被隨手毀去,平靜的水面再起波濤。

    這一過程中,演員楊彬給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對於杜探員玩世不恭的語氣、毫無徵兆的發作,總體而言,他把握得很好。而且動作自然,台詞流暢,在舞台上頗有些行雲流水的氣度。

    可惜,劇本在第三幕執意要為第一幕中兩位可怖的探員增添血肉,硬是給二人加上了“被家中長輩虐待過的悲慘過去”以及“兒子意外死亡後沉溺於酒精的悲慘現在”。第一幕中叫人害怕的人,第三幕裡忽地又要求觀眾對他們生出憐憫——着實是不倫不類。當然,此非演員的過錯,而是劇本的問題。

    卡卡卡是全戲的重中之重。自以為是卻鬱鬱不得志的大作家,對於他的驕傲和落魄,梁展鴻皆演繹到了位。兩種特質結合在一塊兒,男主角滑稽又悲哀、可笑亦可憐的形象便油然而生了。

    卡卡卡是一個故事的主人公,同樣是許多故事的講述者。《枕頭人》是一個套着無數故事的故事,他正如《一千零一夜》裡的王妃山魯佐德,通過講述故事延續自己有限的生命。

    膽戰心驚的疑犯、情緒高漲的演說家、陶醉於童話結局之巧妙的作者、難以抑制悲痛的監護人,演員竭力以種種迥然不同的方式和口吻向觀眾展現一個個凶險的童話。然而,在漫長的第二幕,我感到了台上些許的力不從心和台下注意力的渙散(觀眾看手機和打哈欠在此時是最多的)。第二幕是兄弟倆的對手戲,承擔了“揭發真相,揭曉謎底”的重任,可大部分台詞都是在講童話故事。一個童話接另一個童話,單只是口述,沒有甚麼別的輔佐。

    一個空蕩蕩的舞台,一位只以同一種語氣進行交談的智障人士,和一個被刑訊後精疲力盡的作家,他們滔滔不絕的“講故事”冷卻了整個劇場。氛圍鬆弛,節奏放緩,而在前者隨口坦承自己殺人的事實之後,舞台上同樣不見有額外的燈光或音效對此進行強調。演員再專業,也無法填補這樣龐大的空白。

    最後,我還要補充一點:我十分欽佩卡卡卡的扮演者梁展鴻。在男主角被推搡、羞辱和暴力對待的過程中,我數次聽到了演員膝蓋骨“砰”一下砸在舞台地板上的聲音,還有拳頭敲腦袋時“咚”一聲悶響,嚇得我不由自主抱住了自己的膝蓋和腦袋。卡卡卡被身體虐待後的反應顯得很自然,其中不乏同劇組的人手上不收力度的功勞。在這一次的《枕頭人》中,暴力被表現得極為真實,乃至於演出結束後劇組宣佈接下來還要加演四場時,我心裡冒出來的第一個念頭,竟是暗自希望演員的身體能扛得住。

    四

    人之恐懼正如人之慾望,極易被激發,卻同樣容易變得廉價下流。血腥B級片裡,殺人魔舉起電鋸,伴着陣陣尖叫聲,朝金髮女郎的臉上砍去,其誘發的觀看者的生理恐懼,大不如恐怖電影中徘徊於家宅內似有若無的厲鬼,所激起的觀眾的心理顫慄。

    在曉角話劇研進社的《枕頭人》裡,我看到了“好的恐怖”,也看到了“壞的恐怖”。

    首先是一具頂天立地的巨型雕像。直挺挺的身體立在舞台左側,表情肅穆的頭顱倒在舞台右側。角色們沒有為這一舞台設計作出任何解釋說明。因此,這座斷了頭的人像,不僅給觀眾帶來了視覺上的震撼,同時也向我們投去了不安的陰影。它為甚麼站在那裡?它又是為甚麼掉了腦袋?這些問題在我的腦海裡迴響着,就好像舞台上作家卡卡卡對被逮捕的緣由百思不得其解一樣。杜探員戲稱他們是為極權國家服務、不需要遵照法律程序行事,由此也對卡卡卡的諸多合理疑問不屑一顧。而作為其政權的象徵,人像無緣由地存在於舞台上,則是側面提醒了觀眾:不管是在這個舞台上,還是在這一間審訊室裡,皆是無理可依、無法可循的。

    其次是現實的畸變。第一幕第二場《作家與他的兄弟》,卡卡卡回顧過去,此時舞台被一分為二:外側是口述童年時代的卡卡卡,內側是他回憶中的父母與哥哥。外側是明媚溫馨的小家庭,內側則被一個巨大的長方形方框框起。方框在舞台內側的黑暗中發着光,照得回憶中的三人影影綽綽。父親、母親,臉上掛着過於璀璨的微笑,向男主角做出親暱的動作與姿態;哥哥,躲在視野盲區,斷斷續續地發出慘叫。懸念從嗚嗚咽咽的呻吟開始,結束於卡卡卡衝入方框對父母之暴行的親眼目睹。觀看者的恐懼由懸念而生——因為沒有甚麼是比蒙了一層面紗的殘酷行徑更能叫人害怕的了——卻沒有隨着懸念的結束而結束:一個四肢扭曲、看不大清人臉的男子出現了。像昆蟲標本一樣被定在一個鏡框內,他輕輕向弟弟轉過頭去與之對視,顯然是還活着。

    不知是出於厭惡,還是出於憤怒,總而言之,卡卡卡拿起了枕頭,先悶死了父親,後搖醒熟睡中的母親,讓她看了一眼自己慘死的老公後,才繼續動手殺了她。他對母親的殺害並非是出於正義的處決,而是同樣病態的虐殺,因為處決不應當包含身體或情感上的折磨(與第二幕中他殺死哥哥的方式形成鮮明對比)。沉悶的尖叫聲、掙扎聲,配上卡卡卡沒有情感的旁白(一個在殺人的同時也在描述殺人過程的人),這種有着強烈反差錯位感的表演成功延長了觀眾的恐懼。直到這一幕這一場結束,人人才得以呼出一口氣。

    現在,我再來說一說“壞的恐怖”。

    《枕頭人》的第二幕第二場上演的,是名為《小小耶穌》的黑暗童話,即一個自認為是耶穌在世的小女孩,被養父養母虐待後被活埋而死的故事。大概是為了跟第一幕第二場《作家與他的兄弟》做出區分,這一幕的養父母有着諸多台詞。他們選擇了臉譜化的表演風格,誇張過了頭,如同傳統迪士尼動畫片裡的典型反派。搭配上女性尖厲刺耳的笑聲,和“懸疑緊張”的背景樂,整個舞台頓時喪失了莊嚴感,變得像是色情恐怖片血淋淋的現場。

    如前文所述,廉價的恐怖元素是隨手可得的,能使觀者回味無窮的恐怖氛圍不可多得。《枕頭人》則是兼備兩者。它的短處不會因為它的出色而被忽略。同樣,它的精彩也不會因為它的缺陷而被埋沒。對我而言,這三個鐘頭沒有白費。

    李  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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