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美濃到嵩溪
二○二○年九月二十二日,廣東省梅州市給長居中山市的我,發來出席“台灣鄉土文學傑出奠基人鍾理和生平事蹟展”揭幕儀式的邀請。大疫當前,深居簡
出;但我二話不說,承諾
趨前。
十月十五日,鍾理和祖籍地嵩溪村,飄揚着的彩旗,從村口一直掛到鍾氏祖祠。擁簇而來的純真樸實的村民,和從各方而來的嘉賓,在烈日下擠滿祖祠周圍。我很遺憾,由於新冠疫情等諸多原因,鍾理和的兒女鍾鐵英、鍾鐵鈞、鍾鐵華等沒能到場,但主辦方鄭重其事地宣讀了鍾鐵鈞從台灣發來的表示感恩的賀信……
在長期的閱讀和欣賞中,我知道並記住了鍾理和。鍾理和的小說幾乎就是他的自傳,他寫熟悉的人熟悉的事熟悉的環境。在〈假黎婆〉中,他寄託了對長輩的深情;在〈阿遠〉中,他表達了對一位底層人不幸遭遇的同情和歉疚之心;在〈同姓之婚〉、〈貧賤夫妻〉中,鍾理和袒露了與平妹從相識相愛到奮力抗爭到同甘共苦的歷程……所以,當後來一再重看李行導演,秦漢、林鳳嬌主演的鍾理和傳記電影《原鄉人》,並發現數不清的人竟沒聽說過鍾理和,更不曉得鍾理和祖籍梅縣時,我就決心要讓梅州人知道鍾理和。這不僅因為天上已有一顆小行星被命名為鍾理和;更因為“倒在血泊裡的筆耕者”的鍾理和,在其著作〈原鄉人〉中所說過的,溫家寶先生所曾吟誦過的,“原鄉人的血必須流返原鄉,才會停止沸騰”。從美濃到嵩溪,應該是鍾理和的遺願。
二○一七年一月十七日,我前往梅州。事前,我只獲悉鍾理和之祖籍,卻對其所歸屬的村子莫名。忽見互聯網上有鍾理和原籍梅縣江南村的消息,當然大喜過望。那天,我終於到了山水俱佳的江南村,在鍾氏祖祠裡,我翻看族譜,竟一下子看到鍾理和父親鍾鎮榮的名字。
接着,我應該到台灣走一趟了。也是在網上,我查到鍾理和的後人仍然住在高雄附近的美濃,美濃還有“鍾理和紀念館”。幾經周折,我終於找到鍾理和的兒子、也是作家的鍾鐵鈞先生。同年三月七日,我收到鍾鐵鈞的回覆:“拜祖祭宗,溯本根源,本是鍾氏子孫該做的。今卻由陳兄代為淵源,誠讓子孫愧疚。”鍾鐵鈞並提出疑問:“梅州所記鎮榮公與台灣所記的鎮榮公有‘三代’出入,不知何者為正確?”糟糕,我何故竟沒有想到天下同名同姓的人多矣!三月九日,鍾鐵鈞把其族譜諸先祖的名與世道出。差不多時候,梅州給我一份資料,說與鍾鐵鈞提供的一對比,證明鍾理和祖籍地為嵩溪村。
與鍾鐵鈞通郵不足十天,我就取道澳門飛台灣高雄。坐車到了美濃,便認出來接應的鍾鐵鈞。鍾鐵鈞先帶我到屏東大路關廣興村瞻仰鍾理和故居。故居內外到處可見鍾理和作品中的文字。我見到那個儲水池了,也見到有着相當年月,經歷過風、經歷過雨的桂花樹及夜合花樹了。終於回到美濃瞻仰“鍾理和紀念館”了!紀念館對鍾理和的紹介,既詳盡又細膩。我特別留意對平妹的讚許,去世於二○○八年的平妹享年九十七歲。紀念館外有相映生輝的“台灣文學步道”,分佈着台灣文學藝術家的字碑,我分外留神於鍾理和於一九五七年五月十七日的日記裡所說的話:“鐘擺是永遠沒有停止的,因為更安全、更合理、更舒適的生活總是在現在的後邊,人類的靈魂便這樣永遠追求下去。”
同年七月中旬,我又一次到了梅州,並實現了到嵩溪看看的意願。我拜謁了香火不斷的鍾氏祖祠。還到了歷史上與嵩溪同村,如今卻叫嵩靈村的有着茫茫野草的冷水角的一個山頭,見到鍾氏二世祖的墓,且墓廬等基本完好。
事情發展越來越迅速了,早就組織好的梅州客家文化交流團,於同年八月十九日那天在美濃見到鍾鐵鈞,並在鍾鐵鈞帶領下,參觀了鍾理和的出生故居和“鍾理和紀念館”。雙方自然就鍾理和回梅州的事情,有過許多討論,有着許多共識。
真乃天恩高厚,趁着梅州同年舉行“第五屆世界客商大會”,相關部門邀請鍾鐵鈞、鍾鐵英等多人前來出席,那是鍾鐵鈞第一次回大陸。十一月十四日下午,一進很多村民早已在等候着的嵩溪村村口,便見長長橫額:“熱烈歡迎鍾理和紀念館梅州原鄉訪問交流團”。而鍾氏祖祠,更被村民圍得水泄不通。最令人感慨繫之的,是鍾鐵鈞、鍾鐵英等在上香行禮時,都流下熱淚行行,使站在一側的我,又一次感同身受於人世間的離合悲歡。座談會時,我們看到了“鍾理和紀念公園”的相當專業的規劃圖,這使眾人再度萌生期待之情。
二○一九年三月二十二日,我又一個人到了台灣,鍾鐵英和她的兒子李中揚,帶我去感受“柚子林美濃溪左岸景觀環境營造”,那是以電影《原鄉人》為本,所製作的“戲夢原鄉”。雨下着,但不大。見到鍾理和夫婦撐着油紙傘站在溪邊和同樣撐着油紙傘站在柚子林的全身立像。忽見有黃蝶雙飛,那莫非就乃鍾理和夫婦的化身?
同一天,在鍾理和紀念館前頭的那片土地,我見到生態池,見到有座椅的橋亭,還見到鍾理和在一個高處坐着看書寫字的銅像。次日冒雨去看的,就是屏東內埔初級中學,那是鍾理和供職的最後一所學校,又正逢周日,我只在幾近無人的校園走了走、看了看。那天最大的精神衝擊,是在霪雨霏霏中走着又叫“鍾理和文學步道”的“理和小徑”,先留連那個舊車站遺址,鍾理和抱着簡單行李的全身雕像,着實引起我的遐想:我想到鍾理和〈竹頭莊〉發端的“近午的時分,我搭着糖廠的五分車,回到離別了十年的故鄉——竹頭莊”;又想到電影《原鄉人》鍾理和從車上下來不見平妹所生的悵惘之情。在“理和小徑”,我尋不着電影中炳文叔開的舖子,卻在一個轉彎地,曾跟平妹與兩個孩子站在路邊巴望着的、燭照人性的雕像相依相伴。“理和小徑”,定然成為我再來美濃時,必須徘徊地思考的一條不平凡的路。面對苦心孤詣製作的,一幅幅有着鍾理和文字的畫圖,能勾起讀過鍾理和作品的人的美好回憶,又能引起沒有讀過鍾理和作品的人的興趣和渴求。
文章題目為〈從美濃到嵩溪〉,但其內容卻包括我從中山到梅州到美濃。絕對沒能猜想,日後,我還有沒有機會再到美濃。所以,這三兩年,我常常悔恨五年前、三年前,沒有在美濃逗留更多時日。
臨末,我還想說些什麼呢?我渴盼“鍾理和紀念公園”早日建成,到也是揭幕的那一天,我會與鍾鐵英、鍾鐵鈞,還有他們的妹妹鍾鐵華,相聚在曾經灑落情懷的白渡嵩溪村,那會是自二○一七年十一月後的又一次的盛事;那會讓更多人記住,說過“原鄉人的血必須流返原鄉,才會停止沸騰”的台灣傑出鄉土作家鍾理和。
陳 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