希望的陽光
凌晨三點,嘉睿戴着一頂能壓住半張臉龐的漁夫帽坐在超商裡最隱蔽的角落。桌上的鋁箔包紅茶未動半分,鋁箔包表面的水珠滾落成湖,弄濕了他的手機。手機熒幕顯示差十塊才能進到千位數的銀行存款餘額,熒光消逝的一剎那,照
映了嘉睿的愁容。
櫃檯剛替一名醉漢結完帳的男店員趁着整理貨物時,用餘光掃了嘉睿一眼,畢竟他已經在這裡坐了四個多小時。
突然手機再次閃起亮光,來電顯示“廢物”,嘉睿糾結的表情激起一絲怒意,但努力抑制着,不至於看來猙獰可怖。深呼吸一口氣,他滑開通話,藍芽耳機裡立刻爆出粗俗高亢的語調。
“媽的,整天找我要錢,我不是早就告訴你把帳號給我!”
手機另頭罵罵咧咧,這讓嘉睿難以壓制情緒。理智戰勝怒火,他盡量以冷靜地語氣說︰“兩個月前說過了,但你沒給。現在家裡就我一個人支撐,你身為長子難道不用負責任?”
“我哪裡沒付錢,我只是跟你要爸的帳號——”
“如果你每個月真的有按時付款,怎麼會不知道爸的帳號?”
“……我用轉帳的不行嗎?”
“你是指兩年前的一月到三月一共支付六千元後,就用最近手頭很緊當藉口再也沒付過錢的事嗎?”嘉睿刻意用冷眼嘲諷的口吻回答。這麼做是希望大哥可以感到羞愧,但他自知徒勞無功,如果大哥會因為一兩句冷嘲熱諷就悔改,那麼這些年就不會發生這麼多狗屁倒灶的混事。
“反正我有付錢是事實,隨便你怎麼講,帳號要給不給你自己看着辦。”
嘉睿感覺眼皮瘋狂跳動,左邊臉頰也不停抽動,要是不趕快止住火氣,怕是下一秒就要中風。可他現在莫說中風,在父親龐大的醫療費面前,他連手指劃破的資格都沒有。
大哥在科技公司擔任高管,一個月薪水比他一整年還多,可是他總有各種理由推託,只會抱怨自己多麼辛苦,並嘲笑他讀書不努力才只能當工人。但全然忘了當年是家裡人犧牲嘉睿,將所有資源傾注在大哥身上,他才能在不愁錢的情況下讀完博士,進入科技公司獲得高薪。
可笑的是儘管嘉睿初中就去打工,家裡仍覺得他不夠努力,學業荒廢了,工作履歷清一色是在低層打轉,連個能拿出手的技能都沒有。勉強在五流大學夜間部混了張文憑,可這在別人眼中如同廢紙一張,並未替他的人生增添多少優勢。
雖然已經不用再供給大哥費用,但荒蕪的青春顆粒無收。大哥博士畢業那天同時收到工作合約,父親為慶祝雙喜臨門大排宴席宴請親朋好友,嘉睿當時還在工地汗流浹背地綁鐵,加班回到家中只見門前的空地擺了好幾張杯盤狼藉的大紅圓桌。
他心裡知道是什麼事,也不多想,打算去浴室沖洗一番就寢。未料還沒進家門,父親便攔住他,要他付宴席的尾款。熟練地摸向擺在後袋的皮夾,取出所有鈔票。他苦笑,至少父親沒有忘記今天是發薪日。
嘉睿付過錢,默默走進家門,迎面撞了幾分醉意的大哥,兩人不說話已成默契,但大哥突然喊住他。嘉睿那時忖大哥莫不是要感激他這些年的辛勞?哪怕一句簡單的“謝謝,你辛苦了”,他都會認為這些年的付出值得。不過這念頭一閃而過,他當然知道大哥開口代表什麼,果不其然大哥要他隔天請假幫忙搬家。
“我明天還要工作,而且也沒辦法臨時請假。”
“那工作一天能賺幾個錢,不要耽誤我報到的時間。”大哥冷笑道。
“是不多啊,剛好夠付你這些年的學費生活費,哦,對了,還有今天的酒錢。”
“你再說一次!”大哥忽然板起臉孔。
“非得讓我講這麼清楚?這個家是誰在擔的,你腦子這麼聰明應該不會不明白吧?”嘉睿話語不帶任何情緒,甚至連嘲諷也算不上,只是冷靜地盯着大哥那張漲紅的臉。
薄臉皮的大哥直接掄拳衝上來,但就算他喝醉了酒脾氣再爆,也打不過成天幹勞力活的嘉睿。僅僅一個照面,大哥就被推到沙發上,接着惱羞成怒,與嘉睿扭打在一起。
上了一整天班的嘉睿已經萬分疲憊,加上酒席的事心裡正委屈,此時大哥無賴的行徑無疑點燃他心中的火藥庫。
嘉睿臉孔猙獰,揪住大哥的衣領,一拳往鼻樑招呼下去,嬌生慣養的大哥肯定會昏厥。
“你這沒大沒小的狗東西,放開你大哥!”父親見狀趕緊吼道。
嘉睿聽見父親的聲音,怒火瞬間憋回腸胃,整個人洩了氣。大哥見機朝右臉揍了一拳,他剛跌在地上,父親便上前重重甩了一個巴掌。
“我們家都指望你大哥,你敢打傷他我會讓你死得很難看。”
嘉睿忘了他聽到這句話是冷笑還是苦笑,總之他洗了澡,忘了有沒有藉着嘩啦啦的水聲掩蓋哭泣,然後在固定時間起床上班。後來他再見到大哥是過年的時候,父親終於喜笑顏開,大哥包了非常厚的紅包給兩老,讓父親直誇兒子有出息,那幾天走春串門格外有精神。
甚至到了端午節,父親還拿紅包的事指責嘉睿賺錢少沒本事。
入秋不久父親喝了酒,照常訓斥嘉睿一頓,嘉睿已經動了離家的念頭,敏銳的母親將他拉到一旁,悄聲說:“不要怪你爸,他只是學你阿公,要怪只能怪你出生在這個家。”其實嘉睿不曉得母親是真的捨不得他,還是怕兩老沒人照看。
嘉睿自然知道父親的委屈,這些故事從小聽到大,也親眼看到大。
為了讓大伯成為那個年代屈指可數的大學生,父親很早就在爺爺的命令下外出工作,但大伯功成名就,買華樓開豪車,父親卻只能帶着一家子拮据度日。
與其分散資源,不如集中力量辦大事。嘉睿忖到家裡又不是有皇位要繼承,還搞嫡長子繼承制,而且大伯家的兩個兒子和一個女兒全都出國留學,畢業就有車,房子也幫忙付好頭期款。
可憐的是爺爺晚年臥病在床,大伯一家沒照顧過幾次,重擔全落在母親身上。父親也不曾向大伯埋怨,好像一切都是天註定。父親的人生正慢慢輪迴到嘉睿身上,因此不管母親怎麼替父親解釋,他都必須逃離這一切。
只是老天爺似乎不願讓他離開,不久母親便開始失智,嘉睿自然不能輕易放下。隨着母親的失智情況越來越嚴重,還得照料已難行走的父親,嘉睿的精神跟身體已經瀕臨極限,但每個人都把他的付出視為理所應當。
那些站着說話不腰痛的親戚總愛說嘉睿孝順,卻不曾聽他們指責過大哥一句不肖,也許是因為逢年過節的昂貴禮盒。上個月大伯罕見地來家裡一趟,那時嘉睿騎着從父親那裡接手的破機車下班回家。他在門外聽見大伯和藹地說:“這五萬你先拿去,不用急着還。”
嘉睿感動的淚水一下就被後半句話戳回去。嘉睿沒有進門,只是窩在外頭聽着父親笨拙地道謝。那邊母親又在叫喊她的東西不見了。大伯急忙告辭,嘉睿匆匆牽着機車到外面,扭動鑰匙將油門催到底慌忙逃去。
“不見了,不見了。”
母親淒厲的聲音在腦裡橫衝直撞,彷彿要將腦袋攪成爛泥。不見的東西代表曾經有過,可是嘉睿從未有過自己的人生。他的父親也是。他們都是死而後已的工蟻。
那晚嘉睿睡在公園長椅,枕着一件外套輾轉到天明。醒來後靜音的手機滿是父親的來電,回去後不免是責罵與捱打,父親打在身上的力道如棉花般無力,打沒幾下便氣喘吁吁。他老了,仍不覺得自己的行為有錯。可是他又錯在哪了?他不過是延續着上一代的記憶。
到了這個年紀,朋友們都在討論股票車子房子,以及老婆孩子。嘉睿明顯落後他們很多,長年奉獻家裡,致使他戶頭裡的餘額仍然乾淨得令人忍不住鼻酸。
嘉睿不愛喝酒,也不抽煙,那些東西只會讓愁悶積在血液深處,隔日更加難受。真的受不了時,他會一個人去唱歌,說是唱歌,更像是撕心裂肺狂吼,發洩心中無奈。幽怨的聲音迴盪在空盪盪的包廂,更感蒼涼。
冬日將近,嘉睿的口袋也越來越寒酸,下班後又撥了一通電話,這次直接打不通。嘉睿縮在閃爍的電線杆旁,他每次經過這裡都覺得自己就跟這根電線杆一樣,是家裡的頂樑柱,卻微弱得快要消逝。
給大哥的電話簿備註是“廢物”,可是以世俗的眼光來看,他才是真正沒有任何價值的廢物,即使猝然死去也無人問津。翌晨照常出門,但他沒去上班,而是搭上第一班北上的列車。
好久沒出遠門了。憑着大哥之前吹噓的印象,嘉睿在中午時到了方建好沒幾年的高級華廈社區,出入的都是他這輩子做到死也買不起的進口車,每個人看起來都好高級。住在這種地方居然沒有錢照顧家裡,嘉睿越想越氣。
這裡的一切都讓嘉睿更加自卑。保安的眼神讓他感到畏懼,他知道自己格格不入。大哥只說在這裡買房,卻不曉得是哪一戶,於是他鼓起勇氣詢問保安。社區人雖不算多,保安卻也不是每個都認識,終於問到一位年紀較大的保安時打探到訊息。
“王嘉衡我知道,不過他沒住在這裡。”
“怎麼會?”
“他之前是這裡的業主沒錯啦,可是三個前就搬走了。他沒告訴你們嗎?”
“發生什麼事?”嘉睿震驚地看着保安。
保安撓了撓頭髮,說:“詳情我不太清楚,好像是付不出房貸,房子已經被拍賣了。”
“可是他不是在科技公司工作,薪水很高嗎?”嘉睿心裡湧現不好的預感。
“所以具體情況是怎樣我不清楚嘛,反正他已經不住在這裡。”
“你知道他搬到哪去嗎?”
保安搖頭,接着突然喊道:“對囉,他還欠一萬多塊的管理費沒繳。”
嘉睿急忙拔腿狂奔。
大哥到底在幹甚麼?過年時他不是說自己混得風生水起?
嘉睿不死心,又去了大哥的公司,但前檯卻回覆:“抱歉,王主任說他不方便出來,你可以等下班時間再約他。”
“可以告訴我住哪裡嗎?”
前檯狐疑地說:“你不是王主任的弟弟嗎?”
嘉睿沒辦法,只能打聽大哥幾點下班,然後買了礦泉水跟乾糧堵在公司外。
直到晚上十點,已經疲憊地快闔上眼的嘉睿看見大哥的身影,但他沒上前打草驚蛇。而是招了計程車,偷偷跟在大哥的車後。
計程車左拐右彎,跟到了一處搭滿鐵皮屋的陳舊社區。
付過車資,嘉睿急忙跟上,看見大哥走進其中一間公寓,公寓是用磁卡開鎖,他正焦急時,突然發現木製信箱裡有一把備用鑰匙。
嘉睿像個賊緊張兮兮的環顧周圍,忽然背後出現幾道人影,他嚇得縮回手。只見是幾個刺龍畫鳳,滿臉橫肉的大塊頭,看起來就是不好惹。
其中一人看了嘉睿一眼,然後按着五樓的電鈴,大吼道:“王嘉衡再躲嘛!以為我們找不到你?”
嘉睿看傻了,連忙問:“這位大哥,請問王嘉衡欠你們錢嗎?”
“你認識他?”那人兇狠地瞪着嘉睿。
“也算不上認識……”嘉睿再蠢也知道這時候不能跟大哥扯上關係。
“姓王的欠我大哥三百萬,沒你的事閃旁邊去。”
嘉睿只好躲去一旁的轎車。周圍住戶紛紛探頭。
沒多久大哥出現了,唯唯諾諾地向那群人哈腰道歉。
“我不是故意要躲啦,只是薪水還沒發下來……”
“我不管你老闆什麼時候發錢,你上次說給你一個月時間籌錢,現在時間到了,沒看到錢,看你要用哪隻手抵債。”
“拜託再寬限我一段時間。”大哥幾乎要跪在地上。
嘉睿沒想到大哥會去賭錢。明明有這麼高的收入,為什麼還要做傻事。
“拿手來抵,不然我們就去你公司要錢。”
“這不是要逼死我嗎?”
“那跟我沒關係。”
說完,就走來兩人要拉走大哥。
“等等,我明天就去跟銀行借貸,我保證會先還一部分——”
“幹,你當作我們沒去打聽?就你現在的信用貸得出多少錢?”
嘉睿雖然討厭大哥,但如果再不制止,大哥可能真的會被斷手斷腳。因此嘉睿偷偷報警,聽見警笛聲,那些人放開大哥,惡狠狠地說:“給你最後三天。”
要債人走後,嘉睿默默看着落魄的大哥,心中生起一絲得意。但很快就又被無力感籠罩,大哥如今負債纍纍,肯定會向家裡要錢,這債到頭來還是落到他肩上。
嘉睿果斷封鎖大哥的手機號,並刪除所有聯繫方式,當作什麼都不知道回了家。
本以為大哥會透過父母跟他要錢,結果一星期過去毫無動靜,嘉睿不禁想大哥是不事又跟別人借錢還債。
反正不管如何都不關他的事,早該讓大哥嘗點苦頭。
在一個寒冷的早上他接到警局的電話,大哥過世了。
嘉睿訝異地問:“自殺嗎?”
“車禍。”
大哥在下班途中不慎被一輛砂石車輾過。掛掉電話後,嘉睿在想該怎麼告訴父親這個噩耗。瞞是瞞不住的,當晚他便說了。
父親聽後直接暈厥,在病床醒來第一句就是:“我兒子在哪裡?”
幸好大哥也不是什麼都沒留下。他生前的保險給付了幾百萬,嘉睿慶幸當時有堅持付保險費,問題是要債的人也蜂擁而至,老父親根本不敢相信最寶貴的兒子居然在外面欠了這麼多錢。
還完債,保險費最後剩不到十分之一,而那十分之一也用來替腦中風過世的父親操辦後事。
嘉睿帶着失智的母親替父親守靈,看着父親的遺照,他沉默不語,辛苦數十年,最後什麼都沒有。然而這話不曉得是說給父親,還是自己一生的註腳。
可是人生再苦,也得活着,他還有母親要養。守靈的晚上,他發現電子信箱的垃圾郵件裡面有好幾封來信,本以為是普通的廣告,沒想到全是大哥寄的。
“你封鎖我?我需要錢,借我三萬。”
所有信都是借錢的,最後一封的時間還是大哥過世前幾小時。這也是他跟大哥之間最後的聯繫。
父親靈柩送進火葬場時,大伯送來五十萬,淡淡說了句:“你爸辛苦了,你也是。”
嘉睿默默點頭。
大家一直都知道,只是沒人說,可現在這句“辛苦了”已經沒有任何意義。
嘉睿將母親送入療養院,接受妥善照顧,他則出國打工,省吃儉用希望回國能做點小生意,也許能娶妻生子,重新建立家族。
在幾千里外的異國烈日下,汗水滑過嘉睿上揚的嘴角,日子似乎越來越有盼頭了。
馬令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