喪屍女孩的冒險
她在尋常的一天醒過來，看着粉紅色牆紙的睡房天花板。天花板上貼着星星貼紙，會在夜裏發光，媽媽說，好像睡在星空之下，好像睡在草地之上。她沒試過在真正的星空之下入睡過，她懷疑媽媽也沒有。除了天花板，房間內的所有牆壁、衣櫃、床鋪、枕頭、毛公仔全是粉紅色的，她是喜歡粉紅色和愛莎和安娜的小女孩。
她在尋常的一天醒過來，每天不用靠鬧鐘就準時七點睜開雙眼。她安靜看着天花板一會兒，想想今天是假期還是需要上學的日子。如果要上學，她便乖乖起床，叫醒父母刷牙洗臉換上校服，吃母親煮好的早餐，出門前再次檢查好書包，和爸媽說再見上校巴，從未試過遲到，她是不用父母擔心的小學四年級生。
上課時專心聽老師說話，小息時和同學一同到小賣部買零食。她們不看電視了，熱烈談論的是網絡上看到的影片。
“我把連結傳送給你們。”同學吃着買來的餅乾說，那主角又帥又好笑。
她比同齡的同學高了一截，像個照顧着妹妹的大姐姐。好呀，好想看喔，她點頭，其他人也跟着附和。每個人度過了一個心滿意足的休息時間，為下一節沉悶課堂做好充足準備。
她即使偶然淘氣搗蛋，和老師和同學開些無關痛癢的玩笑，也沒有人真的生氣，他們笑一笑就原諒她了。
她是班裏人緣最好的。帶着笑臉惹人喜歡。她說她未來要當老師，或者護士。或者公主，她想，住在城堡裏的公主，懂得魔法的公主。
放學後去學校旁的補習社，補習社的哥哥姐姐們很喜歡她，她總是早早做完功課和溫好習就回家，第一個離去，大聲跟他們說再見。
接着馬上回家去，吃晚飯前洗澡，躺在床上看同學們分享的影片，覺得沒趣也得全部看完。
醒過來是假期的話，她就閉上眼多睡一會才起來，反正再怎麼睡爸媽都比她遲起床的。他們平時上班太累了，假期要多睡一點。
但是，今天她睡不着，世界很安靜，天空陰沉得不像早晨，本應是適合睡覺的好時光。亦因為太過安靜，使得房外玻璃杯的碎裂聲異常清晰。
她打開房門，外面傳來嗚嗚嗚嗚的呻吟聲。父母二人背對她，低頭看着飯廳地板的一堆玻璃碎。奇怪的呻吟聲就是從他們的嘴裏傳出來的。
“爸？媽？”她說。他們身體輕微顫抖，沒有回應她的呼喚。
“爸？媽？”她說，“你們受傷了嗎？”
他們緩緩轉過身面向她。
在她感到害怕之前，在她驚聲大叫之前，在她再說一聲爸媽之前，在她感到痛楚之前，他們已經衝前撲倒她。
她不能動彈，母親咬她的腳，父親咬她的手。她想起來了，小時候他們也喜歡這樣子親她抱着她的，沒那麼用力而已。
她有點懷念這種感覺，她是他們的心肝寶貝，是他們唯一的女兒，他們給她買好多好多玩具和故事書，帶她到高級餐廳，報了好多好多興趣班。
她這才把眼睛閉上。
又張開。她不知道那是個短促還是深沉的長時間睡眠。
大門敞開，父母親不在了。偶爾聽得見隆隆巨響，或遠或近，某些東西爆炸了，使得窗戶和大廈都不斷震動。
她用雙手撐起身體勉力站起，突然發現左手不知所終，因而跌了一跤。她唯有扶着牆壁小心翼翼站直身子，向着大門走去。腳踏在地上未乾的血，她滑倒了好幾次不覺得痛，沒了的左手，重複的跌倒，一點都不痛。
她想要說甚麼，嘴巴可是說不出一個字，一邊走一邊學着爸媽剛才發出的嗚嗚叫聲。
她按下升降機往下的按鈕，走廊燈光閃爍如恐怖電影。等候良久門終於打開，裏面擠滿了屍體和吃着屍體的人。她走進去，門順利關上。幸好沒有超載，她想。明明不感到肚餓，她卻按捺不住想和其他人一起噬咬那躺在地上的屍體的衝動。她嘗試了幾次鑽進那群人之中，但力氣太少沒人理會她。
她嗚嗚嗚嗚地投訴。
升降機到達地面樓層，她獨自一人向外面走去。街道混亂不堪，好多人在跑，好多人在追，某處仍然傳來爆炸聲和慘叫聲。她不知道該去哪裏，有時跟着人走，有時遁着聲音走，有時走到這裏，有時走到那裏。她想找到些可以啃咬的東西，但她跑不動，她只能非常緩慢地行走，像隻蝸牛般，宇宙時鐘的運行方式再不一樣。
記得不久以前她喜歡快樂地跑，盡情跑到累得站不起來為止。
後來她改變策略，不去追逐那些比她跑得快的大人，而是尋找跟她年紀差不多的小女孩、小男孩。一開始很艱難，畢竟小女孩、小男孩通常緊緊跟隨着大人，沒有她下手的餘地。
漸漸地大人減少了，她才向落單小孩動手——正確來說——動口。
她和這些小孩組織起來，他們的數量可觀，保護着自己人不被他人欺負，也靠着人多勢眾搶奪獵物。他們霸佔了一個小公園，沒想去咬人的時候就在這裏溜滑梯盪鞦韆，不需要回家。
最近人不多見了，他們躲到更隱蔽的地方。她好想找個活人咬一兩口，吞肉塊進肚子。儘管不這麼做，她都不會死去，又不會累，於是整天到處走碰碰運氣。
這裏沒甚麼改變，就是人少了，貓和狗和鳥增多了。
有一天他們整群人又漫無目的地走，走着走着去到海邊。反正死不去，她想，不如到海底看看鯨魚海龜巨型八爪魚。
她離群跨步往沙灘走，在沙上留下一條絲巾般的腳印。她感覺不到海水的冷和浪的拍打，沉沒之前她再看了這個城市一眼，確實看到父親和母親依然牽着手散着步。
她潛到好深好深的海底，沒有氧氣沒有光線。她飄揚，她浮沉，浮到海面，沉到海床，聽過鯨魚的叫聲，看過魚群如霧的綿密，意識好像和海洋融合為一。
她往北方游去，總會去到一個冰雪王國。
那裏長年下雪，是記憶中最溫
暖的地方。
凌子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