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庭鈺堅持遮掩眉目

    初識黃庭鈺是在新竹女中評審。那在疫情前，大家眉目明朗，她的優雅嫻靜，遠看、近觀都是風景，而且她精擅打扮，俏皮吊帶褲、珍珠色洋裝，講台延伸為伸展台，不禁羨慕她的學生。以為她的寫作風格該如打扮，豐富多姿，沒料到文字口風很緊，不輕易透漏私事。

    文字百家本該眾說紛紜，但屬於本土、內省與裸視的，隱然成為主流。每一個人都有不可抹滅印記，記之、寫之，以個人經驗為基底，有類似經驗者成為最先受眾，而缺乏底色的人，也能在秀異的描述中找到共鳴，但問題來了，如果不願意書寫個人、家族，不願意裸露自我的人，該怎麼辦呢？

    讀黃庭鈺散文，直截想起潮流成為共同時代背景，如斯景深中，走進去成為一員，或者擺一個擂台，梳理該有的景片、燈光以及裝扮，告訴大家散文的去路很寬，可以搖動自己旗桿，不用依附碩大的旗幟下。

    《隱身術》是黃庭鈺第二本散文，收錄獲得“中國時報文學獎”等多篇作品，以理性、客觀視角，審看五顏六色流過，當然也身涉其中，遇藍則藍、遇淚則淚，摘花時，除了嗅聞留下的倩影，竟不知伊人何處而來。這有別當下作者各有來處，並挾其龐大渾厚的親情、倫理、愛情、淪落、消亡等等盛開與花謝，讀者只能欣賞黃庭鈺一個人的舞台。

    隱身術自然是獨腳戲，只有當事人知曉，哪些該示現作為線索，哪一些又該隱藏。極大的挑戰是人物單一、不走煽情路線，必須的內心戲也常是這裡掩一下眉目、那邊遮一下足跡，種種的“設限”讓《隱身術》獨樹一幟。知性書寫行之多年，但寫在這個年頭，是一種勇敢、同時也是委婉，必須讀了又讀，才會知道作者藏在字句中的性情。

    〈啞光〉從房子的裝潢到表情、人際的裝潢，表現了人與人之間關係的變化跟因應。半推半就而被裝潢成的房間，成為避風港，隱喻性非常強。〈小公寓〉對拼圖迷、模型迷提出生動見解，對家的大小、能否掌握與否，都有心理暗示。因為不能隱去生活日常，反倒找到一條特色之路。顧左右而言他，讓他成為左右。

    庭鈺的寫作立場，習慣在事件的核心之外，找到面對自己與世界的不同方法。面對是勇氣，選擇的呈現方式亦然。〈不毛之地〉，小題目、大特寫，接續的榫接處有如柳暗花明，把體膚小事寫得驚心動魄，是倫理劇也是驚悚劇。〈在我忘記以前〉以夢、睡眠、生命簿，連接遺忘與存在，偶然出現的個人真實經驗，竟有黏膩作用，驚喜看到作者衣角。

    庭鈺筆觸偏冷，但以詼諧調味，〈啞光〉，“明明買了好幾本色系繽紛柔和的鄉村風裝潢書在研讀，怎麼搞到最後住進灰撲撲的地窖裡”。不毛之地，〈可能頭部枕在手術台超過十二小時沒翻動，所以毛囊休克了〉、〈越界〉，“仍常見一些人左邊座位放個背包，右邊擺一件外套，頗有對柱撒尿、劃地為界的意味”、〈衣戀〉，“青春時的穿搭習慣合身，純粹就是覺得好看，非關展露曲線，因為從未想過沒有曲線這種事”。

    幽默作為看見真相的軟降落，一笑視之，總比相擁而泣好，於是睜大眼睛可以直觀世界，但睜一隻眼、閉一隻眼，並不會損失全景，卻讓全貌多了取景的用心角度。

    讀當下散文，約莫能解作家生平、生命情境與經歷，這些事蹟對庭鈺來說，都顯得害臊了，於是劃分生活與寫作，它們相涉但不需要全面融合，可以就光影移動、閱讀遠近，猜度花影偏東或者偏西。“中國時報文學獎”採現場公佈，庭鈺獲得佳作獎，我寫訊息安慰她，“堅持寫自己才是第一名”。會後見面我又補充了一回，她戴口罩抱獎座，眉目微彎。我清楚看見，被遮掩的笑容。

    吳鈞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