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放逐邊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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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2 11月11日 星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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放逐邊疆

以 馬


    放逐邊疆

    北京的秋天一日比一日寒冷。

    程默迪裹上了灰色的厚風衣外套,從學校宿舍走了出去。涼風隨着開門的動作,立刻灌進了他的領口。他後悔自己出門時沒有戴上一條圍巾。

    北京的冬天越來越寒冷了。他心想。

    這和常年溫熱的馬來西亞並不一樣。

    馬來西亞潮濕,吉隆坡尤其是如此,一年裡有三分之一的時間竟在下雨。日照時間長,太陽透過雲層投射入附近的草木,雲影光線的變化,蒸騰出悶熱窒息的氣溫。這對於害怕炎熱天氣的他來說很不適宜。

    程默弦是八歲那年被父母帶離中國的。

    據他的印象,他是被父母生生“拽”出了中國,將他與他所成長的故土與那些有趣的小學玩伴、和他賴以為生的母校,以及他所喜愛的小學數學和語文老師,生生拔出,像是個從土地拔出來的蘿蔔,連細弱的根都拔除一樣。

    像個“蘿蔔”似的被移居到了馬來西亞。

    他始終不理解為何父母狠得下心放棄在北京的工作,轉移到了馬來西亞的大學任教?

    據說父母那一輩原是生長在馬來西亞的華裔,所以這樣跨國的遷移,對他們而言是終歸故里。

    然而對他而言,這樣的“拔除”是一場相當殘酷的外科手術,將他的人生從此劃分為兩個大段落,八歲以前在內地,如魚混遊在魚群中那般自在,是史詩時代般人與世界的融為一體。而八歲後,他面臨的是一個異國,一個完全與他相異的文明。他看見了同學們那些歧視和不友善的冷漠眼神。

    他入讀的是一間天主教學校,那個臉龐圓圓的中文老師上課對他說:“China boy,滾回去吧!”

    他在這裡感受到的是異質的文明,街上有很多店,可是哪裡都不像他待的北京。街邊店門口賣的椰漿飯、慢煎糕,他一路走一路品嘗着這些食物,膩滑的調味的口感充斥着他的口腔。他想念起北京冬日裡學校門口的糖葫蘆了,他邊吃邊想着那些陌生的眼神,他邊吃邊只想蹲下身抱着頭落淚。老師說那句話時全班人的哄堂大笑,他不知道原來出生時來自哪裡,竟成為了他身上一個羞恥的印記。

    學校有很多同學,馬來人、華人、印度人,他們說話時操持着不同的語言,馬來語、英語、粵語、閩南語,他們的膚色各異,看他時的眼神也各異。那些都是和他一樣被時代的洪流,因為各種各樣父輩的原因離開了自己的國家,才輾轉流浪到了這裡。

    這個種族多元又包容的地方,這個包容但是又隱約排斥着他的地方。

    這個不屬於他的地方。

    父母各自在馬來西亞的大學任教得很順利,接着就從副教授升等為教授。他十七歲那年,UEC中學統一考試裡,他以統考的成績,毅然放棄了在馬來西亞的學校,選擇前往他認為有更多華人的新加坡就讀。

    離國留學,背井離鄉,這是他第一次真正意義上的“離家”,臨行前又灑下了幾滴眼淚。然而步伐卻仍然堅定,他被迫逃離這個宛如扼住他喉嚨十年,毀了他青春的地方。

    二○一八年在新加坡,秋天落下的第一片葉子,他想到了小學時的北京。

    十年前校園的門口外面,也是種滿了銀杏樹,一到秋天,搖身一變就滿樹金黃色,隨風吹落地時,樹葉在地上打轉。他和同學背着書包如魚群一般從校門口裡放學走出來。

    他還記得上課時與同學偷偷分食的零食,還記得二年級放學他們做值日時,把灰塵都掃進了門後夾縫就倉促逃跑,意料之外,第二天班主任誇他們值日做得好,他記得自己在底下竊笑。那天的夏日,大概是三年級,他午後忙着去學校外面那條街道買冰棒,沒料想上課鐘聲響起,他獨自飛奔逃回學校,看見保安將門緩緩拉上。

    他那一刻想像自己如鳥兒一樣生出翅膀,飛越過那樣的圍欄。

    ……後來或許他真的生出了那樣的翅膀。他至今也沒有明白,那日好像他真的順利回了校,沒有被記遲到,也沒有被老師責罰。

    這一筆回憶就在大腦內空白了。或許生出翅膀的事件是真實的。

    這些如碎金般串聯的回憶,是宛如他午後在鎏金般流動的河流裡,蹲下身用網慢慢地在砂礫中淘洗出來回憶的金子。

    那些是他難以割捨的財富,那些對於紅色跑道、紅色國旗的回憶,直到十年後,仍以這樣的方式,在秋風蕭瑟的新加坡安慰着他蕭瑟寂寞的心靈。

    新加坡距離北京有多遠?有四千多公里。幾乎跨越了大半個中國,和一片海域。

    他怎麼依舊沒有回家?

    不但沒有回家,反而好像因為這樣的遷移,變得越發遠了。

    在大學,他的身份被粗暴地歸類為馬來西亞留學生,沒有人問他骨子裡是什麼人,沒有人問他心底的認同是什麼國族。

    不!我不是馬來西亞人。好幾次他想這樣大叫。

    可是他的膚色,他語言中的口音,他八歲以來形成的一套行為處事模式,已經深深地印在他這人身上。他就算意識上想和馬來西亞撇清關係,也不太像了。

    他不太像一個他所認為的中國人。

    他還挺像一個馬來西亞人的。

    甚至他在大學時身邊的朋友,也多數都是馬來西亞人,沒辦法,他無法和那裡西化的華人玩在一起,和少數的歐美學生也聊不來,於是最終還是回到了那個馬來西亞的魚群。

    他在新加坡度過了他寂寞的四年。

    有一本書叫《寂寞的十七歲》,他覺得他十七歲時沒有特別寂寞,寂寞只是一直延續到了他的二十二歲。

    大學即將畢業,他忍無可忍,忍受不了自己像難民一樣從一個國族遷移到另一個,無窮無盡地被驅趕和離散的悲哀。他想結束那種生活,這次他下了一個毅然決然的決定,讓自己二十二歲那年,考了位於北京一所大學的研究所。

    他要回來自己的國家圓他的夢。他渴望這裡的人可以將他當自己人,他不必再流離失所,不必再被歧視,他好想快點回去家的懷抱,安慰他寂寞受苦的心靈。

    然而他又想錯了。

    入學報到時,他再次被歸類為留學生。

    當他回到中國時,他還在“留學”。當他裹緊外套,抬頭望見外面婆娑逐漸泛黃的樹木,他苦笑:原來我還是“異鄉人”。

    秋天越來越冷了。

    從小一直在溫熱、四季不分的東南亞生活,他很久沒有體會過四季分明、冬天極冷的感覺了。

    從澡堂裡走出來,他被冷氣溫凍到手腳冰冷,他手忙腳亂地用大毛巾裹住身體。他起初非常抗拒北方的澡堂,這樣在一個空曠的室內,袒胸露體、任裸體在不相熟的人面前走來走去,任人觀賞,透露着不文明的味道。他第一次進澡堂,那種感覺無外乎是震撼,眼前一抹白花花的各種高矮肥瘦的肉體,儘管是作為男性,但他卻避開不看別人的身體。

    後來他進出澡堂一個月,已經逐漸習慣了在蒸霧之中隱約的男體。然而他始終覺得這是對身體的傷害。

    宿舍出入的,無論帥氣或美麗的男女,在他眼裡,他們的身體都被那樣傷害過,然後在無人關心之中不得已地被重塑。

    他覺得北方的冬天異常殘酷,剛到十月,一場大雨便讓氣溫驟降十度。直逼十一度。

    過去的馬來西亞或者新加坡,就連冬天時,氣溫也不低於二十二度。他在寒冷之中,那兩日購買了羽絨和厚被子。被子未到的時候,夜晚他穿了兩件加絨的衣服,縮在薄的夏日被子裡面瑟瑟發抖地睡。

    他不喜歡北方的宿舍。

    儘管研究生宿舍已經比本科寬敞了。可是仍然要和三個人窩居在一個狹小的房間裡面,共用着生活習慣與粗暴言語。在新加坡,他是居住在兩人的特殊宿舍裡的。

    安適得宛如嬰兒睡覺的臥室。

    他承認自己過去漂泊的經驗也許還太過安逸。北方的學術環境,凜冽一如西伯利亞襲來的冷風那樣嚴苛。

    廁所裡長期瀰漫着一股惡臭,水房要走很遠,澡堂裡的軀體不斷在被傷害,偶然停水停電。一到夜晚八九點,大群學生從樓層出來,抱着浴盆裹着毛巾,如小學開學那樣蜂擁而至的熱鬧歡快。

    他現在二十二歲,應能像他大學同學那樣出來工作,在外面租房子,已經有了身為成年人基本的個人空間和自由。而他卻好似一個五十歲才從社會回來校園上課的老人,抱着浴盆觀望着那些蜂擁在浴室的學生們,感覺格格不入。

    他不知道回來的意義是什麼,一開始是因為想家。

    後來他這麼做了。他在漫長時間內沿着與父輩遷移的相反方向,一步一步回到他的祖國,從馬來西亞遷移到新加坡,接着又從新加坡找回了十幾年前那個滿樹金黃銀杏的北京。

    然後他又想錯了,這裡的北京已經不是他當年那個北京了。沒有當年那間可愛的小學了,沒有那時的班主任和那時的操場了,他所面對的,僅是北方冷冽的澡堂和一具具背對着他的白花花裸體。

    漂泊人沒有家。他宛如當年被抗拒在中原之外的遊牧民族,在北方茫茫朔雪之中,騎着馬不斷在長城外繞行,想找到一條進入的道路。

    他放棄了再為自己找到“家”的念頭。

    十幾年前,六歲的他在一面放滿家族合照和孩童照片的牆邊,黃色的燈光幽微曖昧地照在昏暗的客廳內。他望着背着公事包回家的母親,仰着頭,彷彿意識到什麼抽象概念似的鴻蒙初開,興奮地問:“這便是我們的‘家’麼?”

    母親理所當然地點了點頭:“那是啊。”

    因為缺乏了“家”,他始終覺得自己比人好似多了一種殘疾,說不上來哪裡不完整,而這份不完整貫穿了他受挫的十幾年,甚至未來的人生裡。

    又是一年的秋天。馬來西亞的秋天,北京的秋天,新加坡的秋天,未曾是他的秋天。

    他的人生被定格在了八歲那年。此後人生皆荒腔走板,宛如一場夢。

    茫茫朔雪之中,他幻想自己一個人披着白色的道袍,背着行囊,獨自往綿綿千里的西藏雪山上前進,魔怔似的,誰也阻攔不了他的發瘋和堅定。

    他要宛如那些敦煌壁畫中的修行者那樣,選擇一天斷水絕糧地走進山洞裡,帶着典籍,封閉山洞,從此在裡面修行,最終餓死在裡面,也許死亡的那一刻,靈魂正式成功修煉飛升仙人。

    他要寂寞地死於洞窟裡,無人關心,也拒絕別人的關心。

    沒人能夠明白他的選擇。只有他自己才懂。這半生不斷被主流所放逐,直到最後,他將自己拋棄,把自己在五六十歲時,放逐在西藏,一個同樣邊緣同樣不被在意的地方。

    他要在那裡行走、跪拜,永遠地被風雪或者烈日所澆灌,以至於臉頰、腳掌的皮膚開裂,成為一道道黝黑的縱谷。

    也許是一種求道,一種偏於宗教的執着和信念。

    直至他死亡,來自天上的禿鷹將他帶走。

    以    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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