啖蟹時節憶前輩
秋風起,又到了啖蟹時節。啖蟹,是粵港澳的說法,在上海及江浙一帶則稱吃蟹,直白而少了雅意。我生長滬濱,記事迄今,要說與家人或友朋同桌吃蟹,已難以計數。吃的時間段,總以菊黃蟹肥的深秋為多,但也有例外。記憶最深刻的一次,恰在一九七七年春季。那次吃蟹不僅很特別,也與自身的經歷有某種關聯。
其時我從中學畢業,按政策分配去郊區插隊落戶。一日傍晚,父親讓我隨他到山陰路大陸新村一位長輩家做客。主人蔣湘軍比家父年長不少,已從一家棉紡企業退休,但他年輕時是抗日演劇隊成員,上海解放後還當過解放日報社總務科長。他笑呵呵地說:蘇州老家送來幾隻螃蟹,請你們來品嘗。另一位來客係蔣伯伯的大弟,在戲劇界有“舞台效果大王”之譽,時任市文化局演出處處長。蔣伯母端來煮熟的四隻螃蟹後,便退出客廳。我有些惶恐:自己竟然坐在小方桌一端,和三位大人一道吃蟹!又有些奇怪:每人一隻蟹之外,還有一小盅黃酒,沒有其他菜餚,也無任何主食。如此純粹的吃蟹,在我是絕無僅有的一次。
吃蟹品酒之間,蔣伯伯問我有無確定務農的地點,我答是崇明縣。他輕歎一聲,對父親說:這孩子愛學習,就這樣去農村,真是可惜!接着又說,他有個原任報社總務科副科長的老同事,早年和他同時調離報社,現在崇明縣五金交電公司當領導,到時候看能否請他關照一下。父親舉杯向他表示謝意。蔣伯伯轉而問其弟,這位老同事的兒子在音樂學院教師指導下,學習美聲唱法的狀況如何、是否要換老師,等等。
不久後,我帶着行李,先坐船再乘車又步行,到崇明的一個生產隊落戶。約過一個月,蔣伯伯和父親從市區到鄉下來看我。蔣伯伯先在縣城找了那位老同事,由他讓司機駕駛一輛吉普車,陪同先到公社見過熟識的負責幹部,等到我們父子相會,就先行回城了。父親在我的茅草房留宿一夜,講過的話大都遺忘,唯獨記得其中一句:“這次是蔣伯伯主動提出來看你的。”這句話使我浮想:蔣伯伯家那次獨特的蟹宴,是為將要下鄉的我而辦的?
又過兩個月,中止多年的高考宣告恢復。我報名後,得知考場在縣城一所中學,有天乘車進城認路尋找,也順便拜訪蔣伯伯的那位老同事。他和妻兒非常熱情,說他家離考場近,邀我考試那兩天去住。我正發愁考生眾多,到時候找不到入住之處,這就消除了後顧之憂。
翌年初,我收到大學錄取通知書後,向蔣伯伯和他的老同事分別稟告並致謝。曾在報社工作的二位前輩為我高興,嘉言勉勵。蔣伯伯與家父本無淵源,是因各自的小輩親戚戀愛而結識,交往不多,但他那次吃蟹起始的關愛,足以令我憶念終生。
賀越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