致逐風者
甚麼時候我開始思量,關於作為女性的本質與實相?從亞當參與了夏娃甚具危險性與創造性的邀請後,有關女性的普世價值,逐漸由小腳、束衣、嬰兒背帶,步向貞潔、義務與犧牲。甚麼時候我開始關注一個異鄉女性的命運?對其內在的溫柔淨土與外在世俗社會的暴力與鬥爭,投向以良知、以生命做扣問的關切?我想,大概,就是由我認識Domino開始。
你當鎮定而莊嚴,你當以全部肉體和靈魂來召喚,回憶的繆思。
傍晚,外子歸來,遞給我一張明信片。一面是一尊褪色鏽蝕的盤腿打坐佛像,泥黃滲黑,低眉而滄桑。
另一面寫道:
The more you travel down this road, seeking out new ways to shape the life you want to live, the closer you will get to……
低下有Domino的署名,我興奮地把明信片交給女兒,問,你可記得她?
女兒一臉疑惑,不置可否地跑遠了,我把明信片小心地藏好,前塵漫漫,向我襲來……
電影《死侍2》中,有一個叫Domino的角色,黑黝黝的皮膚頂着個爆炸頭,一雙煙燻眼慧黠而閃亮,這個幸運女神的唯一異能,就是能在連場的生死惡鬥中,絲毫無損地全身而退。
現實中的Domino每天也與生活搏鬥,幸運似乎離她甚遠,但那又何妨?只要能夠活下去,誰有資格喊累?
生命如何在她身上演繹也不過是一種癮,習以為常,不在乎她寂寞與否愛與不愛,它只是予取予求,糾纏且吞噬着,每一天。
此際,Domino也許在泰國某個尋常村落中,那婆娑的樹蔭、異鄉的孩子、靜夜廟宇裡,雞蛋花的微香,以退為進以溫暖為拯救。
出走不一定意味着譽滿而歸,但只要你願意走出這一步,或可尋得生命中一束明媚的靈光。
初見Domino,她不過是個三十出頭的女子,一雙清靈深邃的大眼,瘦削而乾黑的臉龐,緊抿着唇,洗過的髮上帶着濃郁的花香。
長日無聊,僱傭中心內,數個菲傭都在等着,見了人都笑容可掬起來,只有她,顯得老氣又拘束,然而,人與人之間的緣莫非前定?對她,我竟有種難以言喻的似識相識。
“太太,你還記得那一次嗎?”
那是一雙粉色的小涼鞋,鞋面上有幾個透氣小孔,她彎下身來為我女兒穿上,不知是否因為緊張,她捧着鞋,手卻微微在抖,好不容易穿上了,女兒卻喊痛,原來是兩隻小腳趾錯穿在鞋面的小孔上,Domino的頭更低了,紅暈在她耳上燒來,然而我卻忍不住哈哈大笑。
那初見的小趣事,怎會忘記?
Domino的粗心比我這個大意的僱主不遑多讓,很多時候,她出門時總會忘了關空調,忘了鎖上狗籠子,送女兒上學也會忘帶書包,又或放學時忘了取回,以及無數次忘帶門匙……
作為一個地道的菲傭,Domino似乎不太令人滿意,好幾次我對着剛洗好的衣服上被碎個稀爛的紙屑,惱得金精火眼,正要開口質問——
卻看到她在房間內,擁着我的孩子唱起兒歌,她的小手,正撥弄着其髮絲,孩子小小的臉上洋溢着溫暖的笑意。生活裏的不如意,每天都在發生,我固然可以將怒氣全發洩出來,狠話可以毫無顧忌,肆意打擊,只憑着我們自以為優越的種族與膚色,但愛的種子在前,人的尊嚴在後,假若你是審判者,你有否嘗試過用沉默取替批判,或以愛,還愛?
那天我連課三堂,正要喝杯水坐下來休息,一看手機,居然有八通未接來電,我嚇得不輕,以為家中出事了。此時,校內職員告之,原來Domino又忘了帶門匙,已在校外等了我兩個小時有多了,我氣急敗壞趕到,Domino早已滿臉通紅汗流浹背,接過門匙那刻,不住地Thanks God。
我不明白,為何她不先回自己的家,待下午接放學時才來取匙?後來才知道,原來她連錢包也遺留我家,她答應過今天要送我女兒小禮物,怕失信於孩子,於是寧願在烈日下等我,也不願讓她失望。
我注視着她乾瘦黝黑的臉,陽光下,葉影的紋理竟在她臉上開出一朵聖潔的蓓蕾。
Domino是個孤兒,父母在年幼時遇海難雙雙離世,她由外婆帶大,然而她並不是外婆的唯一,年幼時她總會問外婆,父母是甚麼樣子的?為何總是夢見一個朦朧的身影,背向她坐在她的床沿上?那可是媽媽?……外婆只是喚她快快入睡。
Domino離開了我們的家庭後,在我的想像中,她總是街童中最離群的一位,日以繼夜渴望長大,一雙深邃的大眼睛仰望長空,而夜的盡頭也許是光啟,也許是墜落,也許甚麼都沒有。
然後是結識一個人,與之一起成長與愛戀,再後來是上一整天的按摩證書課程,在夜色漸濃的街頭等着丈夫下班。
當然,這只是我的想像,而我所知道真實的她,是決意告別故土和孩子,隨夫飄泊。她說她很久沒有再做那些莫名其妙的夢了,為了存活,為了孩子,她將盡其所能把一切困厄置若罔聞,以無盡夜與夜,祈禱和低語,種出朵朵不朽的心花。
Domino的家鄉是菲國薩馬島上的一條小漁村,雨季來臨,她的心總是定不下來,盼念着遠洋以外的孩子。
“哥哥快上初中了,像極了我,一雙腰果笑眼,皮膚是天生天養的黑,弟弟現在有三歲了,未斷奶就交給阿姨照顧,如果可以,我想給哥哥找一所好一點的寄宿學校……”
忽然,她無語,只是空洞地注視着前方。
黑夜中,她的瞳仁透着琥珀色的微光,淡淡的黑眼圈,那麼聖潔而遙遠,像菲國海峽上寧靜黑沉、洶湧不息的浪潮。良久,她開口:
“太太,除了孩子,我沒有其他依靠了,沒有他們便沒有我。”
久作天涯客,離人幾時歸?Domino的淚掉下來,然而她的淚在這個黃皮膚的社會裏毫無價值,她趕緊用手一抹,便瞬間消散無影。
孩子是她的心肝呀,比世間一切都重要,只是為了生活,她不得不遠走他方,但她始終相信,只要心在一起,未來並不遙遠。
剛生完第二胎的那段日子,我虛弱得在醫院下不了床,醫院安靜的午後,同房產婦的親人來來往往,我只感到無比的厭煩。
彼時我的腿腳時常抽搐,醫生說可能是剖腹產的關係,有些神經需要時間修復,要我多作按摩,但我傷口還疼痛,甚麼都做不了,十分洩氣。
Domino來了,她為我奉上熱騰騰的湯,走到床邊,把我的襪子輕輕脫掉,按摩我小腿和腳板,她的手輕輕柔柔的,似一束溫柔的陽光灑進我的心房,驅散內心的酸楚與莫名的失落,我的眼眶忽然濕潤了。
Domino注意到我的彆扭,倒是說:
“沒甚麼,太太,我在菲律賓是有按摩證書的,你知道嗎?太太,小時候,我也幻想過自己當一名老師。然而在菲律賓,一個教師的薪水根本不夠家庭的開銷,我只好來這裏了,何況,澳門是個好地方。”
Domino笑了,她的笑意真誠而孩子氣,在往後的日子裏,每當我想起她,便會想起當天的笑臉,如春雨夏花秋風冬陽,如一朵終生追逐晨光的向日葵。
“小兒子出生後的一星期,颱風來襲,村裏的人整晚都彼於奔命,在黑暗中打撈值錢的東西,外婆扶着門框,她的一隻鞋子被大水沖走了,小兒子又餓又冷,我立即解衣餵哺,他的哭聲隨雨聲蓋淹。我抱着他,低頭看漂浮物在水中緩緩遠去,當中還有外婆的另一隻鞋子;男士揹着老人在大雨中涉水而過,那夜裏誰都沒有睡,雨打在兒子的臉上,他體驗了奇異的快慰與奇異的悲涼,竟也不哭了。直至清晨雨停水退,天空慢慢露出一點點陽光,孩子們在水淹的街上亂竄,大兒子還在水中撈到一隻女款手錶,他把它送了給我……”
說到此時,Domino哈哈大笑。而我忍着腹部傷口的疼痛,也不禁失笑,然而我明白,在其笑容背後,她正在讓我曉得,一種我無法體會的豁達,紓解我再為人母的焦躁與不安,我緊握着她的手,時光那麼靜謐,記憶的濃霧那樣深遠,我還是看到你琥珀色的眼睛。
“因肉體的罪而下地獄的靈魂比任何其他原因還要多。”
Domino身上的瘀青,我並不是第一次察覺,有時在手臂上,有時嘴角損傷,我狐疑,亦曾經追問過她,然而她只是低頭沉默。
那天,Domino遲到了,儘管她善忘,但卻一直是個守時的人,我的擔憂在她進門的一刹得到證實,她紫藍色的眼窩就是答案。
我撫着她的臉,他怎可以,下如此重手?
“太太,在過去兩年的晚上,我不知道在甚麼地方可以找到他。在菲律賓,他從不打我和孩子……”
她血紅的雙眼沒有靈魂,多少回的凌辱她從不曾放在心上,她以為她只是個被命運塑造的女子,曾經有過期盼,以為與一個人相許一段情份便是一生,然而,她對他的意義只是一隻水鬼,跟隨他遊蕩八荒的世界。
這世間的一廂情願都是自己造的孽,其本質像極了人生。期約本虛幻,愛情的遠逝,亦恰似在日光中追影,換來一場徒勞的心碎。
她問,此刻醒悟了,還算不算遲?
她遞給我一張診斷書:頭挫傷,雙上肢背痛,腰挫傷。她低聲說,太太,你知道嗎?夜晚的急診室靜得出奇,有女子在我前方蜷縮身子打着盹,一個車禍傷者被急急送進來,我是這裡最冷靜的一個,警察帶走他的時候,他還在喊着我,我甚至沒有看到他雙眼,我已經厭倦了這一切,不想再知道他到底是憤恨?是驚訝?還是……歉疚?
Domino,除了給你一個擁抱,我還能夠給你甚麼呢?
一腔熱血走到向雪而歸,要經歷多少次蒼老的心死,但Domino,請你相信,當初那愛的星火已滅於他舉起拳頭的一刹,相愛怎可以相防?你自己的夢,今後該由自己來完成。
Domino離開的那天,妹妹還在我懷裏熟睡。
“太太,可以讓我再抱一次妹妹嗎?”
站在第一次相識的地方,最後一次的擁抱,我想起了那天Domino站在烈日下等我,她的臉上,始終莊嚴。
直至車子漸行漸遠,直至外子笑話我是個愛哭鬼,直至Domino一身白衣在人潮中被滿街的色彩蓋掩。現在的她更瘦了,風吹起她的白衣,遠看似是個木偶。然而白色是無悲無喜,是置諸死地而後生,可以承受一切,一如今天的Domino。
“有一天,我會和我的親愛,住在一所向海的房子內,那裡有見過最美的夕陽。我們不會再分開。太太,你會來嗎?”
如燕歸巢,不經意的,如此婉轉,嘹亮與真切。
Domino,時間不曾治療我們,只是讓我們看透,愛裏的苦樂並存。但願你在一夜又一夜的黑暗中化成暴風與頑火,燒旺自己的信念,從此浴火重生。
Nothing is more honorable than a grateful heat, Forget injuries, never forget kindnesses. Dwell on the beauty of life. Watch the stars, and seek youself running with them.
盧泳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