top top top
第C08版:鏡海 上一版3  4下一版  
      本版標題導航
巨 鯢
精彩的敘述
詩意傳感器
階前雨聲點滴到天明
關於年齡的話題
清 秋
穿透視線的回眸
     [ 設為首頁 ] | | [ 返回主頁 ] |
今日日期:     版面導航
當前報紙日期:
2022 10月19日 星期
 
下一篇4  
  放大 縮小 默认        

巨 鯢

甘遠來


    巨  鯢

    我不再是一個母親,我再也無法生育了。

    我忘掉南方溪流的走向,溪流的地圖在我腦中逃逸、消失。他們把我專門用來感知時間的器官摘除了,那是一副深藍色的網狀器官,曾黏附在我左側下肢,靠近我的尾巴,與血管毗鄰。自此,我便再也無法體認時間,無法掌握時間,像人一樣。

    他們把一根針埋在我的身體內。那針又長又粗,直叫巨鯢心驚膽顫。金屬時刻保持冰冷,警惕着我不能輕舉妄動。針的末端是一包包複雜的透明液體,寫滿了人類的字符,液體順着針管流進橡膠管,繼而進入我的身體。他們又把一根管子插入我的身體,不斷在我體內抽取淡黃色的津液。液體循環往復,我感到體力不斷消耗,像失羽之鳥、無鰭之魚。連續的被給予與被剝奪,我在夢境與現實的邊界徘徊。毛刺般的痛卻以火辣之名反覆提醒我:這是現實,你不允許入夢。火在烤我的每個孔洞。

    他們把我搬上另一艘船,新船比舊船高、厚、堅硬。我被搬運,上下,左右,打轉,或者成為其他更多棱的形狀。

    我碩大的體型在運輸途中竟開始萎縮,還是他們變大了?青綠色的布帛包裹着我,黑色的帶子綑綁着我的四肢,藍色的紡紗套着我的頭顱。那些顏色都是人造的,冷冰冰的,充滿機器意味,沒有母親的溫情,卻使我嚴肅起來。我甚至喪失了辨別方向的能力。航程像斷續的虛線,抵達終點時虛線連結成實線。實線把我束縛在祭台上,我能看清楚祭台上的絨毛。五六個人類蛻皮,換上了青綠色的服飾,團團圍住我。我即將成為他們的研究對象,他們對科學之神的生祭活物。即使我像擱淺在灘塗上的海魚(我可憐的同族總是不明大勢,往洋流逆反處衝擊),我卻感到無比的自信。因為我由母親親手構擬,每寸皮膚都浸潤過南方的溪水。我肯定是母親最完美的造物。

    他們安撫我,像是對待他們的幼崽一樣。指腹按壓着昨夜的標記,並描摹我二十年前產卵時留下的疤痕。一個透明的遮罩按住我的呼吸孔。只用一口麻醉氣體我便失去了意識,不多不少的十五克。我知道那些氣體是一顆顆橘色的結晶,粼粼地閃爍着,撲向我的口鼻。

    在昏迷前一刻,我右目的餘光中看到一團陌生的氣凝膠。淺粉色的小顆粒構成他的面目。根據生物學的定義,他,是雄性的智人。不過,此刻的他是死的,乾燥的,蜂窩煤狀的。他面無表情,又彷彿掛着微笑。一位綠衣祭司鑽上祭台,手上濕漉漉的,說:“剛剛,隔壁的突發心梗。”每個字都纏繞着知識分子的腔調及無奈。然後,我昏死過去。

    失去意識是一件危險的事,我懸浮在日夜的邊界,任由他們手中的柳葉刀剖開我。我跳動的臟腑直面他們,正如當年跳動的卵直面牠們的母親。

    十多年前,我曾沿着洋流的方向遊歷至澳門。那是一座以蠔灰鋪成的城市,點綴着很多鈷黃色的水鑽。我大脷一伸一縮,便捲走許多水鑽,只留下我肢爪的凹痕。我在連勝花園浮潛時,聽聞我的親族,一頭在潮汐中誕生的虛構巨蛙,也曾親口吞下牠的二十多粒卵,只剩下一粒潔白黏稠的卵,被蕉葉托着。

    我被雌性巨蛙的殘像牽引,無雄性的興奮劑催化,在澳門產下一千二百顆卵。劇痛。我的泄殖腔像被塞進了炸藥,撕裂出一大道創口。我在鴨涌河翻滾,皮膚光澤黯淡,小小的浮萍痴痴地貼在我的軀體。下次蛻皮時,根系不深的浮萍便會脫離它們的宿主。先是在南海飄浮,繼而枯萎,最後沉入曾母暗沙附近。

    我的卵。一千二百三十五粒。可惡地跳動,在一大泡黏液中推拉着牠們的覆膜,面目醜陋。對牠們的母親大為不敬。我低聲吼叫。我逡巡着時間的前言和後語。卵,同樣顫抖着,擺出攻擊姿態。我的泄殖腔越發的脹痛,我的尾巴甚至沾上了我的血液和尿液。我向卵群發起挑戰。沒有誰可以挑戰母親最愛的鯢。

    我的大脷吐出。我醒來。我的大脷吐出,竭力喘吸空氣,試圖把周圍氣體中的所有水分奪走,補充我的體力。覆寫我的噩夢。我對澳門產生了一種深深的依賴和憤悶,既愛且恨。第一次產卵後,我再也沒有去過澳門。我對自己感到害怕。

    我的泄殖腔,不,那不再是泄殖腔了。我的屎尿屁不再混同,而是被安排到不同的器官,以不同的臟器為皿,盛放我的泄遺。於是,他們在我下肢塗滿了猩紅的藥水,把一個紡錘從我的泄殖腔抽出。我痛得嘶鳴,右目只是發澀發痛,流不出眼淚。不,那不叫泄殖腔,那叫“子宮”、“雄蕊”或者“尿道”,他們是這樣稱呼的。我只能記住它們的音調,卻不清楚牠們的形狀和功能。一如索氏巨蛙的分類,我只掌握了它們的音響印象,並沒有掌握牠們在腦海中由音響反映的影像(或者說概念)。痛楚,折磨,暗啞。我變得更灰白了,大脷無力捲動,說不出話來。

    我淒惶的姿態使我更像人了。

    甘遠來

下一篇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