台北午後看章緣跳舞
如果有什麼關鍵詞,可與章緣連結,約莫就是“飛行”。因為認識得早,與她通信時,她一下子美國、一會兒北京或上海,飛人無誤。二〇二二年秋天,我終於見到章緣的先生,膚色白皙、任職無線通訊業卻有藝術家特質,雖然初識卻一見如故,“就是你啊,跟章緣跑遍半個地球……”
章緣陳述她回台灣接受眼睛手術始末,過程、轉折與種種驚險,彷彿述說他者故事。我第一次留意到,章緣說話伶俐、透徹,跟她的小說是一樣的,而之前沒發現,是章緣把自己裝得害羞。
我剛讀過章緣的最新小說《黃金男人》,收錄八件短篇小說。〈黃金男人〉的楠子,轉身而去與周敏慈結婚,為了遮掩難被祝福的同志愛;〈折頸之歌〉的吳雙接受汪美霖的勸,不赴趙斌的約,擔心感情糾葛影響趙斌的未來。〈大海擁抱過她〉,新婚的葉明慧以為在這個不同的日子,母親能說些體己的話,哪知道她一如其他賓客,從她端着的銀盤取了顆糖果就走了。
章緣崛起於上世紀九十年代,以《更衣室的女人》為讀者熟悉,女子的成長,安靜中暗黑蟄伏,章緣為女子掀開襯衣,有花邊、也有鏤空冷風吹過。上述篇章延續冷靜、溫婉,〈像狗那樣忠誠〉是全書唯一的擬人化作品,以喬治狗,看待老主人湯爺爺的身邊事。身為一條狗,最大的幸運是獲得主人無限上綱的信任,老湯說:“喬治啊,你知道這世上甚麼最痛苦,是背叛啊背叛……”喬治成為主人敘述的對象,因為跟妻子、朋友都不能說,只能選擇跟狗說。
人與狗無話不說,但也無話可說。故事主題是湯爺爺不忘老情人,從美國搬回上海,而喬治狗則愛慕樓上、一牆之隔的艾美狗。人與狗各有愛戀與傷心,讓人發噱,也讚嘆章緣的手法。
章緣善於發現人際關係的隔間,貌似情節平淡,卻藏有風暴,這些暗影經常埋伏生活中,讓她的作品在親和的同時,又能感受被犬牙咬住的痛,以及更複雜的苦、蜜交織。
我跟章緣通信史雖然久,但頻率不高,也許因為如此,我還記得曾經就她的“有利位置”提出建議:“你兩岸三地跑,最適合寫具備國際風味的小說了……”我說得冠冕堂皇,但什麼才是國際、它真的重要嗎?還是只消有自己風味,國際或不國際便不重要了。章緣哪需要我的餿主意,在兩性與兩代應對上,早已找到更衣室,春裝以後的夏裝、秋裝,都是美好風情;至於冬衣,也必須脫卸前面的季節,才能找到合身尺寸。
那一年,我代夏潮基金會邀請當時在上海的章緣,參加湖南交流,她還是裝成害羞模樣,卻無意中成了幫主。後來,我們稱這次的交流團隊叫“毒舌幫”,郭強生、林俊頴,舌頭上有刀以及獨家暗器,輪流當了幫主,不過他們的“積分”,在一個搭乘電瓶車遊園的上午,被章緣徹底擊敗。電瓶車載着一夥人經過幼稚園區,小朋友快樂地盪鞦韆、溜滑梯,一位同行的教授忽然情由中來:“唉唉,我好想我們家小孩子呀……”章緣脫口而出:“哇,你當奶奶了啊?”無心的話,成為經典名句。
章緣陳述她的眼疾事件過後兩個月,參加我的散文新書《台灣小事》發表會,問我如何看待小說、散文跟新詩三種文類,我應該答得振振有詞,實則想起她說着眼睛怎麼開刀後,招待的主人利用音樂讓氣氛換檔,聚會處雖然不大,但還有小平台供人熱舞。章緣不裝了,跟老公一起快意上台,扭動身軀時,手肘、腳裸以及最難的髖骨都藏有移動樞紐,熱舞中的章緣又成了我的幫主;不毒舌,而即時換裝一個嫵媚的下午。
吳鈞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