精彩的敘述
——讀李懿小說〈父與子〉
前文從敘述角度和細節把握兩個方面,討論了〈父與子〉這篇小說的敘述特點,這裡再就其敘述方式試做分析。概而言之,作品述說的只是“我”與兒子在家相處的一個周六上午的生活。而這個“家”的空間格局,也不過是一套老一輩遺留下來的“舊公屋”:一壁之隔的兩間卧室,一個兼做餐廳、廚房和書房的客廳,一個廁所;此外,還有一個“後街小超市”。作者以這樣的時空為經緯,在短暫的時間裡續“短”說“長”,在狹小的空間內以“小”見“大”,前後貫通,縱橫交織,不但結為一篇當代少年的“淪落史”,更帶出“電遊”問題的社會普遍性,其駕馭各種敘述手法的靈性和才華,確乎值得稱道。
讀〈父與子〉,作者運用多種多樣敘述手法的努力和用心,讓我印象深刻。這正是〈父與子〉藝術上的一大特色。小說情節並不曲折、複雜,其敘述也是依照主人公“我”一個早上生活的自然流程進行的,而在局部,在具體的過程中,則運用了各式各樣的敘述手段,諸如:時間敘述上的順敘和倒敘,敘述角度上的正敘和借敘,素材剪裁上的概敘和詳敘,線索鋪設上的合敘和分敘,內容銜接上的追敘和補敘,景物敘述上的喻敘和象徵等等,這些常見的或不常見的敘述方式,作者竟運用得那樣嫻熟,那樣自然,那樣筆觸裕如。惟其如此,原本簡單的故事,便有了豐贍的內涵和深遠的意味。
這裡不妨舉兩個例子。例一,關於兒子卧室門的“喻敘”:這扇門被兒子從裡面“上了鎖”,那“漆成黃銅色”的門把手,“已經生出了黑銹”,擰不開。三言兩語,便抓住物象特徵,並深入就裡,提煉出其間喻義,讓這扇普通房門在父子之間豎立起一道難以逾越的壁壘,成為一種無法溝通的象徵。而從全篇佈局看,那貫穿始終的借父之“憂”寫子之“樂”的敘述方式即“借敘法”,其展開亦依託於此“門”之隔絕。緊閉的“門”,切斷了父子的正常往來,拉開了彼此的距離,儘管他們近在咫尺,謦欬之聲相聞。父親“我”飽受精神和情感煎熬於門外,原因全在兒子“他”迷醉電子遊戲而不能自拔於門內。門外境況愈烈,門內“病情”愈甚。讀者於見“外”知“內”的體味中,自可感受到其間彌滿的藝術張力。如是,小說中關於門的喻敘,在發揮比喻和象徵作用的同時,又有了結構全篇的意義。
例二,關於小說空間延伸前的“平敘”。〈父與子〉的前半部分以“老公屋”為敘述空間,後半部分則延伸到屋後的“小超市”,以記敘不同場域相關的事件和景況。由此,作品多方面地展示了生活畫面,表現出時空敘述的更大自由。這當然不失為一種匠心。但我覺得,更值得稱道的是,在這種空間跨越之前,作者通過主人公“我”對自身生存環境的平敘即平行敘述:屋是又“窄”又“堵”的屋,家是“漏洞百出的家”,就連早餐都是“慘淡的”:一片“甜吐司”,就着“一杯隔夜冷開水”,“掉下(肚)去”,完事,……這裡充滿了寂寞感、窒息感、壓迫感,它讓“我”打心底生出“哪怕只在樓下閒走片刻”的渴望,“出去”,已成為一種心理上的“必要”,行為上的“必然”。事實上,“我”就是“心裡發着抖”,“連忙跑出去”的。作者憑借主人公擺脫困境的掙扎,在兩種敘述即“平敘”和“延敘”之間,建立起一種有機的內在聯繫,這樣,作品敘述的空間延伸,就避免了突兀、牽強,而顯得合乎情理,順乎自然了。
記得莫泊桑在言及小說創作經驗時,曾經指出:“要善於不露痕跡地轉換手法”。(《談小說》)運用並轉換各種藝術手法而“不露痕跡”,這其實是一個很高的要求,它關乎小說創作的整體性把握,及美的創造的“多樣統一”的呈現。就文學敘述而言,李懿的用功已經取得相當不錯的成績,其〈父與子〉就是一個例證。
(中)
李觀鼎